一声极其清脆、悦耳、仿佛玉磬相击的声音,在两碗相触的瞬间响起!这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观前,甚至仿佛传遍了整座青云山。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清玄手中那只碗,那道三十年来无论他如何擦拭、如何祈祷都未曾有丝毫变化的裂缝,骤然间绽放出柔和的、温润的乳白色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生命的暖意,沿着裂缝的走向流淌、蔓延,仿佛最灵巧的工匠正在用光进行焊接。
与此同时,山神手中那只原本完好(除了豁口)的碗,也开始发光,光芒是同样的乳白色,却仿佛更加“虚”一些,如同晨曦的雾气。
两团光芒自碗身升起,在两只碗之间的空中,轻轻触碰、交融,最终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光芒持续了大约几个呼吸的时间。
然后,光芒缓缓散去。
清玄手中,那只豁口的粗陶碗,依旧质朴,但碗身上,那道狰狞的、贯穿了三十年的裂缝,已然消失无踪!碗壁光滑如初,只在原本裂缝的位置,留下了一道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细线,如同天然形成的纹理,不像是修补,更像是……重生。
而山神手中的那只碗,却在光芒散尽的同时,变得透明、虚幻,随即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星点,如同夏夜的萤火,又似破碎的月光,袅袅升起,在空中盘旋片刻,然后如同归巢的倦鸟,纷纷没入清玄手中那只已然完好的碗身之中,消失不见。
清玄怔怔地看着手中完好无损的碗,又抬头看向山神空空如也的双手,再看向山神那双深邃平和的眼眸,一时间,心潮澎湃,竟不知该说什么。
山神看着他的样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的、带着些许温和意味的笑容。
“很疑惑?”他轻声问,语气像是在对一个困惑的孩子解释最简单的道理,“当年,我心灰意冷,决意斩断缘分。离去时,我带走了此碗的‘形’——也就是你后来见到的那只,看似完整,实则徒具其表。而将此碗的‘神’——也就是它与地脉的联系、与我心念的感应、乃至其中蕴含的百年契约灵韵——留在了观中,附着在你最后看到的那只布满裂纹的碗上。”
他的目光转向清风观的匾额,又落回清玄脸上:“这三十年来,我隐于山心,并非全然沉睡。我能感受到,你日日擦拭此碗,并非为了修复它,亦非祈求我归来。你只是在忏悔,在修行,在用你的行动,一点点弥补你曾犯下的过错,滋养这道观,守护这山下的生灵。你的心意,你的德行,如同涓涓细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温养着碗中残留的‘神’。”
“尤其是此次疫劫,”山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以垂暮之身,不避秽恶,不惧生死,救民于倒悬。此非小善,乃是大德。这德行之力,终于让碗中残留的‘神’,壮大到了足以感应、召唤我当年带走的‘形’的程度。”
他指了指清玄手中完好的碗:“如今,神形感应,破镜重圆。并非我宽恕了你,亦非我主动归来。而是你的德行,补全了当年断裂的契约,重新建立了与此山、与此碗的联结。我,不过是应这圆满的‘呼唤’,自然而然,回到了我该在的地方。”
神形合一,破镜重圆。
不是因为祈求,不是因为强求,而是因为三十年的擦拭,三十年的修行,三十年的坚守,最终水到渠成。
清玄捧着那只完好如初、却仿佛重逾千钧的碗,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一次,不再是酸楚,而是一种透彻的、温暖的、了悟的感动。
山神伸出手,轻轻从清玄手中取过那只碗。他的动作自然而随意,仿佛那本就是他的东西,而清玄也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
“契约既已重续,此地,便仍是我的道场。”山神说着,转身,捧着那只完好却依旧质朴的豁口碗,步履从容地,走进了清风观的大门。
清玄连忙跟上。
山神径直走入前殿,在香炉前停下。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三十年前那个雨夜一样,手腕轻翻。
“嗒。”
一声轻响,碗口朝下,稳稳地、轻轻地,扣在了青铜香炉的顶上。
与三十年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哐当”不同,这一次,声音轻微,动作轻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瓜熟蒂落的圆满意味。
就在碗扣上香炉的刹那——
“嗡……”
香炉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轻鸣,炉身那些古朴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有流光掠过。炉内,清玄早上点燃的三炷线香,原本笔直上升的青烟,骤然一盛,烟柱变得更加凝实、粗壮,色泽也仿佛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生机勃勃的青意。烟气升腾,迅速弥漫整座大殿,却不呛人,反而带着一股清新沁脾、仿佛能涤荡神魂的草木清香与大地气息!
不仅仅是殿内。清玄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庞大、温和、精纯无比的灵气,以香炉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充盈了道观的每一个角落,然后穿透墙壁,向着整座青云山蔓延而去!
院中的古柏枝叶无风自动,发出欢快的沙沙声;后山隐隐传来清越的鸟鸣;脚下的大地传来一声极其舒畅、仿佛沉疴尽去的轻微叹息。山中那残留的、令人不安的甜腥瘴气,在这灵气的涤荡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躁动的野兽低嚎,也渐渐平息。
山脉,重新获得了滋养。道观,重新拥有了“活”气。
山神站在香炉旁,负手而立,仰望着三清祖师的神像,久久不语。他的侧脸在氤氲的灵气烟雾中,显得格外宁静、深远。
清玄站在他身后,感受着周身澎湃却又温和的灵气,看着重新“活”过来的道观,泪水早已干涸,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安宁。
三十年的风雨,三十年的等待,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