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下的身影转过来时,陈志远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确实是三天前的那个老乞丐,但又完全不同了。他的头发从花白变成了灰黑,脸上的皱纹浅了许多,看起来年轻了至少二十岁。但那双眼——浑浊中透着一股诡异的幽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不似人眼。
更诡异的是他的脸。左半边脸还算正常,右半边却浮肿发青,皮肤呈现一种溺水者特有的惨白,眼角、嘴角都向下耷拉着,像是被水泡烂后又风干的尸体。
“你们......是谁?”声音嘶哑难听,但比三天前有力了许多。
清风道长稽首行礼:“贫道青云观清风,这位是陈志远施主。道友,你吸了陈施主的阳寿,该还了。”
“寿鬼”李老汉——姑且还叫他李老汉——愣了一下,随即发出“咯咯”的怪笑。那笑声在寂静的乱葬岗上回荡,凄厉瘆人。
“还?还什么?”他站起身,动作出乎意料的敏捷,“阳寿离体,就如覆水难收,如何还得了?小道士,你莫要诓我。”
“寻常阳寿自然无法归还。”清风道长不疾不徐,“但你吸走不过三日,尚未完全炼化。只要你愿意,还能剥离出来。”
李老汉的笑容消失了。他死死盯着清风道长,眼中绿光闪烁:“我为何要还?这世道对我可曾仁慈过?我活着时受尽欺凌,死了还要做孤魂野鬼!好不容易找到续命之法,凭什么让我放弃?”
“凭天道。”清风道长声音陡然严厉,“你生前受苦,死后为祸,这是两回事!陈施主好心施粥救你,你却恩将仇报,吸他阳寿,此等行径,与害你之人有何区别?”
“闭嘴!”李老汉忽然暴怒,周身涌起一股黑气,“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陈志远忍不住开口:“那你说!你是怎么死的?就算有天大的冤屈,也不是你害人的理由!”
李老汉转向陈志远,那张半人半鬼的脸上表情复杂。有愤怒,有怨恨,似乎还有一丝愧疚。他沉默良久,忽然长叹一声。
“好,我说。说给你们听听,这个世道,是如何把一个老实人逼成厉鬼的。”
他重新坐下,背靠枯树。引魂灯的光芒照亮了他半边脸,那浮肿的右脸在光下更加可怖。
“我叫李有田,本是城北三十里李家庄的农户。活了五十八年,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更显苍凉,“三个月前,八月初七,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挑着两担新摘的菜进城去卖,想换点钱给老婆子抓药。她肺痨三年了,一直不好。”
“走到东市口,迎面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锦衣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七八个家丁。行人纷纷避让,我挑着担子躲闪不及,箩筐擦到了马腿。”
李老汉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那马受了惊,前蹄扬起。马上的公子——后来我知道,他是知府大人的独子赵明——差点摔下来。他稳住马后,勃然大怒。”
“‘老东西!你眼睛瞎了?’他指着我大骂。我赶紧跪下磕头:‘公子恕罪,小老儿不是故意的......’”
“他跳下马,一脚踹在我心口。”李老汉捂住胸口,仿佛那一脚还在疼,“我摔倒在地,两担菜撒了一地。他又对家丁说:‘给我打!往死里打!’”
“七八个壮汉围上来,拳打脚踢。我抱着头求饶,他们却越打越凶。周围那么多人看着,没一个人敢出声。我的肋骨断了,牙齿被打掉三颗,满嘴都是血。”
陈志远听得拳头紧握。他听说过知府公子赵明的恶名,但没想到竟如此凶残。
“打了不知多久,我昏死过去。”李老汉的声音开始颤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躺在河边,浑身剧痛。然后我看到赵明站在岸边,对家丁说:‘扔下去,淹死了事。’”
“我想逃,可动不了。两个家丁抬起我,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把我扔进了河里。”
说到这里,李老汉的右脸开始渗出黑色的液体,像是血,又像是水。那是他死亡时的景象在鬼体上重现。
“水很冷......我挣扎,可断了肋骨,使不上力。水灌进鼻子、嘴巴......我想喊,喊不出声。我看到岸上赵明在笑,那群家丁也在笑......”
“我就这样,活活淹死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陈志远心上。
乱葬岗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附和。
“尸体顺水漂了三天,最后卡在这片乱葬岗下游的芦苇荡里。”李老汉继续说,“没人收尸,没人报官。我老婆子还在家等我卖菜回去抓药,她等不到我,怕是也......也活不成了。”
他抬起头,那双幽绿的眼睛盯着陈志远:“你说,这样的世道,我该不该恨?赵明那样的恶人,凭什么锦衣玉食、长命百岁?我这样老实一辈子的人,凭什么横死荒野、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