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云观的第二日,寅时三刻,清风道长便起身了。
晨光未露,观内一片寂静。玄明已经按照吩咐,在正殿前的庭院里设好了法坛。三张长案拼成“品”字形,上铺崭新的黄布。中间主案供奉三清神像,左侧副案摆放法器,右侧副案则是文房四宝——但非寻常笔墨。
陈志远也被玄明唤醒,净面更衣后,肃立在一旁等候。他心中既忐忑又期待,不知这道教法事究竟如何为李老汉申冤。
卯时初刻,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清风道长从静室走出,已换上一身崭新的杏黄法衣,头戴莲花冠,脚踏云履,手持玉柄拂尘。晨光中,这位老道长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面色肃穆,仙风道骨的气度让陈志远不禁屏息。
“陈施主,今日法事,你可在一旁静观。”道长声音平静,“但需谨记三点:不可出声,不可走动,不可心生杂念。”
“晚辈明白。”陈志远躬身应道。
清风道长走到主案前,先对三清神像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他转身来到庭院中央的铜盆前——盆中是清晨采集的无根水(雨水)。
“净手。”道长低声说,将双手浸入水中,仔细清洗每一根手指、每一处关节。玄明在一旁递上洁白的棉巾,道长擦干手后,又将棉巾投入火盆焚化。
“净手之意,在于除去尘世污浊。”道长向陈志远解释,“与神明沟通,需身心俱净。”
接下来是焚香。玄明点燃三柱二尺长的线香,烟气笔直上升,在晨风中竟不散不斜。清风道长接过香,高举过顶,对着东方、南方、西方、北方、中央各拜三拜,最后插入主案的青铜香炉中。
香烟缭绕,在庭院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清香,非檀非麝,闻之令人心神宁静。
“香为信使,上达天听。”道长说,“此香以沉香、龙脑、降真香等七味药材制成,燃之可通阴阳。”
准备工作就绪,法事正式开始。
清风道长走到右侧副案前。案上已铺好一张三尺长、二尺宽的特制黄纸,纸面光滑,隐隐有金光流动。陈志远仔细看去,发现纸上原本就印着极淡的符文图案,纵横交错,构成一个复杂的法阵。
“此乃‘通冥纸’。”道长取出一方朱砂砚台,又拿出一块巴掌大小、暗红色的矿石,“此是辰州朱砂,采自湘西深山,至阳至纯。”
玄明递上一柄小巧的玉杵。道长将朱砂矿石放入砚台,加了三滴无根水,开始缓缓研磨。玉杵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陈志远注意到,那朱砂越磨越亮,竟隐隐泛起红光。
研磨了约一刻钟,朱砂已成浓稠的赤色浆液,在晨光中仿佛有生命般流动。道长放下玉杵,取过一支笔——笔杆是百年桃木所制,笔尖则是黑狗颈后最硬的三根毫毛。
“桃木辟邪,黑狗毫破妄。”道长提笔蘸饱朱砂,“现在,贫道要写‘阴状’了。”
笔尖落下,在黄纸上划出第一道痕迹。
那不是写字,倒像是在绘制一幅复杂的图画。道长手腕稳如磐石,笔尖在纸上游走,朱砂的痕迹纵横交错,渐渐勾勒出一个个奇异的符文。陈志远虽看不懂,却能感受到那些符文中蕴含的力量——仿佛每一笔都在抽取道长的精气神,他的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阴状者,鬼魂诉状也。”道长边写边解释,声音略显疲惫,“人间有冤屈,可告官;阴间有冤屈,需通过城隍、土地,层层上达东岳大帝案前。李有田已魂飞魄散,无法自诉,故需贫道代为书写。”
他笔下不停,那些符文渐渐组成段落。陈志远凝神看去,竟发现朱砂痕迹中隐隐浮现出文字——不是普通的汉字,而是一种古老的篆体,笔画间有金光流转。
“这是‘阴篆’,地府通用文字。”道长说,“我在写明李有田的姓名、生辰、死忌。”
果然,陈志远在符文间辨认出了“李有田”“戊申年”“八月”“初七”等字。每一个字写完,都会闪烁一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接下来是书写冤情。道长面色更加凝重,笔下的朱砂痕迹也愈发深重。
“诉:冤魂李有田,扬州府李家庄人氏,生于仁宗朝戊申年三月初七,卒于哲宗朝元佑三年八月初七。”道长边写边念,“死因:被扬州知府赵安邦之子赵明无故毒打,抛尸河中溺亡。”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阴篆文字仿佛有了画面感,陈志远恍惚间竟看到了李老汉被打的场景——模糊的人影,飞扬的拳头,溅起的鲜血......
“证人一:东市卖菜张氏,目睹全过程,现被赵家威胁,不敢作证。”
“证人二:河边渔夫王二,目睹抛尸过程,现迁居乡下,不知所踪。”
“证人三:赵府家丁赵四、赵五,参与殴打抛尸,可证。”
道长每写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会在纸上闪烁三下,仿佛在向天地宣誓所言非虚。陈志远心中震撼——这些信息,道长是如何得知的?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道长写完一段落后,稍作停笔,解释道:“昨夜李有田魂散前,贫道以‘搜魂术’摄取了他部分记忆碎片。虽不完整,但关键信息已得。”
原来如此。陈志远对道长的神通更加敬畏。
书写继续。道长开始列举赵明的其他罪行——这是他从李老汉的记忆中梳理出来的,也包含了这些日子在扬州城暗中查访所得。
“赵明,元佑元年三月,强占西郊刘家田产十亩,逼死刘老汉。”
“元佑元年八月,抢夺商人周某古玩三件,价值千金,周某告官无门,抑郁而终。”
“元佑二年五月,奸污民女王氏,王氏羞愤自尽,其父上告反被打残。”
......
一桩桩,一件件,道长写了整整十三行。每一行朱砂文字都在纸上燃烧般鲜红,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冤屈和愤怒。陈志远看得心惊肉跳——他知道赵明作恶多端,却没想到竟如此罄竹难书。
主案上的香已燃过半。清风道长额头汗如雨下,玄明在一旁小心为他擦拭。书写阴状显然耗费极大心力,道长的脸色开始发白,持笔的手也微微颤抖。
但还剩最后一部分——诉求。
道长深吸一口气,笔尖重新落下:“伏乞东岳大帝明察,遣阴司判官查证。若所述属实,恳请:一、削减赵明阳寿,速召其魂入地府受审;二、惩治从犯赵安邦(教子不严,包庇罪行);三、许冤魂李有田重入轮回,来世得享平安。”
写到这里,道长忽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在笔尖上。那精血与朱砂混合,竟化作金红色,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大字: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八字写完,整张黄纸突然无风自动,上面的所有符文、文字同时亮起,金光四射。庭院中刮起一阵旋风,卷起落叶尘土,但法坛上的香烛却纹丝不动,香烟笔直上升。
“成了!”道长放下桃木笔,踉跄一步。玄明赶紧扶住他。
陈志远看向那张阴状——三尺黄纸已被密密麻麻的朱砂文字覆盖,那些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缓缓流动、旋转,构成一个完整的法阵。阵眼处正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八个字,金光最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