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书生悟道守方圆(1 / 2)

元佑四年,春。

崇文书院的桃李开了又谢,转眼已是初夏。陈志远坐在书院东厢的窗边,面前摊开的是新到的《时务策论选编》。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青色的书生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距离那场惊天动地的“寿鬼案”已经过去半年。扬州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赵家父子伏法后,新任知府到任,吏治为之一清。百姓们茶余饭后还会提起那个故事,但已渐渐淡去,成了又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说。

只有陈志远知道,那不是传说。

他的手腕上,那圈青紫色的痕迹早已消失无踪,皮肤光洁如初。但他偶尔会在梦中回到那个夜晚——乱葬岗的磷火,李老汉半人半鬼的脸,掌心流转的暖流......每次惊醒,他都会摸一摸自己年轻的脸,确认那不是梦。

“志远,还在用功呢?”同窗李文昌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食盒,“该用午饭了。”

陈志远放下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李兄,今日书院不是休沐吗?你怎么来了?”

“我娘做了些桂花糕,让我给你带点。”李文昌将食盒放在桌上,凑近看了看他的书,“哟,又在看策论。明年春闱还早着呢,不用这么拼命吧?”

陈志远笑笑,没有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恐惧,经历过衰老无力的绝望,他对时间的珍惜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这半年,他每日寅时起床读书,子时才睡,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

但他也不是死读书。

“李兄,我让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陈志远问。

“打听到了。”李文昌正色道,“城西的‘慈济堂’确实缺人手,特别是识字的人,帮忙登记施粥名册。我跟堂主说了你,他求之不得呢。”

陈志远点头:“那好,从明日起,我每日下午去两个时辰。”

李文昌不解:“志远,你家里也不宽裕,何必去那种地方做义工?有这时间,多抄几本书赚点钱不好吗?”

“钱要赚,善也要行。”陈志远道,“但这次,我要换个方式。”

次日午后,陈志远来到城西慈济堂。这是一家民间善堂,由几个富商捐资设立,每日午时和酉时各施粥一次,接济城中穷苦百姓。

堂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秀才,姓周,慈眉善目。见到陈志远,他很是高兴:“陈公子愿意来帮忙,真是太好了!咱们堂里就缺识字明理的人。”

陈志远被安排登记领粥者的姓名和住址。这不是慈济堂原来的规矩,是他提出的建议:“周堂主,施粥是善举,但也要防止有人重复领取,占了真正需要者的名额。登记造册,一是公平,二来若有人真有难处,咱们也能长期帮助。”

周堂主深以为然,便让他负责此事。

施粥时间到了。慈济堂门口排起了长队,多是老弱妇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陈志远坐在桌前,仔细询问每个人的情况,一一记录。

“老人家,您叫什么?住在哪里?”

“王大娘,您这是第三次来了吧?家里儿子还没找到活计?”

“小妹妹,你爹的病好些了吗?”

他问得仔细,记得认真。有人不耐烦,嫌他啰嗦,他就耐心解释:“这是为了把粥给最需要的人。您要是真有困难,登记了,我们还能想办法帮您找活计、请大夫。”

慢慢地,人们理解了,也配合了。

但陈志远始终注意着一件事:保持距离。

他让人在桌前拉了一道绳子,领粥者站在线外,他将登记簿递过去,让对方自己写或口述。施粥时,用的是特制的长柄木勺,粥碗放在长桌上,由领粥者自取,绝不手手相传。

周堂主起初觉得多此一举:“陈公子,咱们行善,何必如此疏远?”

陈志远想了想,将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隐去了寿鬼的部分,只说曾经因为接触陌生人得过怪病,差点丧命。最后他说:“堂主,行善是好事,但也要保护好自己。这不是冷漠,是必要的谨慎。您想,若是咱们这些行善的人病了,倒下了,还有谁来继续这善举?”

周堂主沉思良久,点头称是。

一个月后,陈志远根据在慈济堂的见闻,开始编写一本小册子,取名《善行防诈录》。里面记录了他总结的几种情况:

“一、真困顿者:多为老弱妇孺,神色羞赧,言语朴实,所诉情况经查属实。此类当全力助之。

二、伪贫困者:身强力壮却装作残疾,或重复领取,言辞闪烁。此类当婉拒。

三、可疑者:行为诡异,强求接触,或索要不合理之物。此类当警惕,必要时报官。

四、传疫者:面有病容,咳嗽不止。当劝其就医,施粥时格外注意隔离......”

他还详细写了施粥、施药、施衣时的注意事项:如何保持距离,如何识别真伪,如何应对突发状况,如何在帮助他人的同时保护自己。

册子写完,他自费刻印了五十本,分送给慈济堂、崇文书院以及相识的善心人士。起初有人不以为然,但渐渐地,坊间开始流传“陈书生善心有度”的美谈。

这日,陈志远从慈济堂回来,路过东市,看到一个老乞丐蜷缩在墙角。那场景,像极了半年前遇到李老汉的那一幕。

他停下脚步,心中挣扎。

老乞丐抬起头,眼中露出期盼之色。

陈志远想了想,走进旁边的馒头铺,买了两个馒头,又向老板借了一个竹夹子。他用竹夹子夹着馒头,放到老乞丐面前的破碗里,全程没有直接接触。

“老人家,趁热吃。吃完往西走两条街,有个慈济堂,那里每日施粥,您可以去登记领取。”

老乞丐愣了一下,看了看竹夹子,又看了看陈志远,忽然笑了:“公子心善,却也谨慎。好,好,这样好。”

陈志远也笑了。他知道自己可能错过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可能避免了一场灾祸。但这就是他选择的道路——善心有度,行善有方。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元佑五年的春天。

乡试的日子近了。陈志远更加刻苦,常常读书至深夜。王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能变着法给他做些好吃的补身体。

“远儿,别太累了。”这晚,她又端来一碗鸡汤,“娘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安健康。”

陈志远放下书,接过鸡汤:“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次乡试,我有信心。”

不是狂妄,是这近两年的积累给了他底气。他不仅熟读经史子集,更因在慈济堂的经历,对民生疾苦有了深刻理解。写策论时,他不再空谈仁义道德,而是能提出切实可行的施政建议。

三月初九,乡试开考。

陈志远提着考篮走进考场时,心境异常平静。经历过生死的人,对功名反而看淡了许多。他只想尽己所能,不留遗憾。

三场考试,九天时间。当最后一场考完,走出考场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深吸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他尽力了。

放榜那日,清水巷挤满了人。

“中了!陈志远中了!第七名!”报喜的衙役敲着锣,扯着嗓子喊。

王氏手中的针线筐掉在地上,她愣了片刻,忽然掩面而泣。邻居们纷纷涌来道喜,小小的院落顿时热闹非凡。

陈志远站在人群中,反而有些恍惚。十年寒窗,一朝中举,这本该是人生最狂喜的时刻。但他想起的却是那个衰老的自己,想起的是李老汉消散前的眼神,想起的是清风道长的教诲。

“陈举人!恭喜恭喜!”李文昌挤进来,用力拍他的肩,“我就知道你能中!”

陈志远回过神来,深深一揖:“多谢李兄这些年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