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是小时候听村东头老槐树下的陈太公讲的。讲的时候,天正阴着,远处河汉子水汽蒙蒙,像总也散不开的一团愁雾。我们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他,手里捏着刚在泥地里扒拉出来的知了猴,耳朵却竖得老高。太公的旱烟袋一明一灭,那烟气和他苍老嘶哑的声音缠在一起,让这故事的开头,也染上了一层似真似幻的、湿漉漉的晦暗。
他说,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早得连村里最老的账本都未必记清具体年头,只记得是改革开放的风刚吹到我们这偏僻水乡的时候。村子被一条叫“白龙涧”的大河拦腰截成两半,涧水急,河面宽,平日里往来全靠一条晃晃悠悠的朽木渡船,到了夏天山洪下来,或者冬天河面封冻不全,这村子就等于被斩成了两截,憋屈得很。所以,当村里最早富起来、在城里做大了建材生意的杨百万,拍着胸脯说要个人捐资,给村里修一座结实的大桥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杨百万本名杨广富,个子不高,精瘦,眼珠子转得飞快,看人总带着三分算计,七分得意。但那时候,谁管这些?大家只看见他手指缝里漏出的钱财,和那即将改变村子命运的桥。
桥址就选在白龙涧最窄的“老龙口”,据说那里水底有天然的巨石当基。动工那天,鞭炮炸得震天响,红纸屑落了半条河。杨百万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胸前别着大红花,站在临时搭的土台上,讲话的声音都比往常洪亮八度。村里的青壮劳力,还有从外地请来的施工队,摩拳擦掌,几台橘红色的挖掘机、打桩机,像钢铁巨兽般蹲在岸边,闪着冷光。
可怪事,就从定下桥墩具体位置后的那个晚上开始了。
先是村里好几户人家,都说半夜听见涧边传来“咝咝”的声音,不是风,倒像是无数条湿绳子拖过沙滩。接着,负责看管工地材料的老鳏夫徐三爷,天没亮就白着脸跑到村主任家,说夜里瞧见涧边那块总晒月亮的大青石上,盘着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有木盆那么粗,两只眼睛像俩绿灯笼,冷冷地朝工地方向瞟。他当时就吓得瘫软,尿了裤子,等再壮着胆看,那东西又不见了,只剩青石上一片湿漉漉、腥乎乎的水痕。
最大的动静,出在杨百万自己身上。动工前夜,他在自家新起的、贴满白瓷砖的三层小楼里,做了个无比清晰的梦。梦里漆黑一片,只有涧水哗哗响,忽然水里升起一个巨大的蛇头,比水缸还大,头顶两个肉瘤鼓鼓的,泛着青玉般的光泽。那大蛇也不攻击,只拿一双冰冷的、竖瞳的眼睛盯着他,分明是兽类的眼,杨百万却奇异地从中读出了焦急,甚至还有一丝……哀恳?一个浑厚又湿冷的声音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桥,晚三日再动土。容我搬了家去。莫要伤我子孙。”
杨百万一个激灵就从床上坐起来了,冷汗把丝绸睡衣浸得透湿。窗外月色惨白,正好照在床头柜上那份大桥设计图上。他心跳如鼓,梦里那声音,那眼睛,真实得可怕。他摸过床头的“大哥大”,想给工头打电话,手指按在按键上,却迟疑了。三天?工程队是按天算钱的,多耽搁一天就是哗啦啦流出去的真金白银。况且,这梦……说出去谁信?传开了,别人不得笑他杨广富钱赚多了,胆子反而变小,迷信起来了?他杨百万能在城里混出头,靠的就是敢想敢干,不信邪!
他点了根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只犹豫不决的眼睛。最后,他把烟蒂狠狠摁在烟灰缸里。“妈的,就是个梦!”他啐了一口,像是给自己壮胆,“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明天,准时开工!”
第二天,老龙口工地。杨百万强打着精神,眼下却带着青黑。祭拜土地神的仪式草草走个过场,他手一挥,声音有些发干:“动工!”
最大的那台进口挖掘机,由一个叫王猛的外地老师傅开着。王猛四十多岁,方脸膛,胳膊有小孩腿粗,据说开这铁家伙十几年了,手艺没得说。他操纵着挖机巨大的钢铁手臂,履带轰隆隆碾过河滩,停在第一个主桥墩的桩位上方。那挖斗寒光闪闪,像巨兽的利齿,对准了画着白灰圈的地面。
围观的村民和工人不少,叽叽喳喳,带着兴奋。没有人注意到,河边茂密的水草丛,无风自动,向着下游的方向,缓缓倒伏,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离开。
挖机引擎轰鸣,盖过了一切细微声响。王猛叼着烟,眯眼瞄准,操纵杆一推——那巨大的钢铁挖斗,“轰”地一声,深深楔入河岸与浅水交接的软泥里,准备掘起第一斗土。
就在挖斗破土而入、猛地向上一提的刹那——
异变陡生!
没有预想中泥土的沉闷声响,反而传出一声极其清脆、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像折断了一根坚硬的玉簪。紧接着,一股殷红得刺目的液体,伴随着漫天飞扬的泥土草屑,从挖斗齿缝间、从掘开的坑洞中,猛烈地喷射出来!那血色鲜极,浓极,在阳光下竟泛着一层诡异的淡金色光晕,劈头盖脸,溅了高高在上的挖掘机驾驶室玻璃满满一层,又顺着钢铁机身淋漓而下,瞬间把橘红色的挖机染红了大半边。
“啊——!” 离得近的几个村民率先发出凄厉的尖叫。
只见那挖斗里,除了黑泥,赫然还有一截被齐腰斩断的、成人手腕粗细的蛇身!那蛇身还在剧烈地扭动、痉挛,断口处血肉模糊,更多的鲜血汩汩涌出。而在挖掘坑浅浅的水洼里,另外半截蛇身也在疯狂地拍打,蛇头部分扬起,竟是一条通体莹白、鳞片细腻如玉的小蛇,头顶有两个微微的凸起。它小小的眼睛望向人群,又望向那巨大的钢铁挖机,嘴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濒死的“咝咝”声,扭动几下,便再也不动了,只有鲜血染红了一小片涧水。
死寂。
只有挖掘机还未熄火的低沉轰鸣,和河水呜咽。
“血!血啊!” 终于有人崩溃地大喊起来。
开挖掘机的王猛师傅,整个人僵在了驾驶室里。他脸上、工作服上,全是迸溅的温热蛇血。他直勾勾地看着玻璃上蜿蜒流下的血痕,看着窗外那扭曲的蛇尸,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他嘴唇剧烈哆嗦着,想喊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然后,人们看见他猛地抬起手指着窗外,手臂僵直,脸上的惊恐凝固成一个极其骇人的表情,头一歪,整个人就软软地瘫倒在驾驶座上,再也没了动静。后来医生说,是突发性心肌梗死,活活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