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彻底炸了锅,哭喊声,惊呼声,呕吐声,乱成一团。杨百万站在不远处,腿肚子直转筋,脸比死人还白,梦里那双冰冷的蛇眼和眼前这血腥的景象重叠在一起,让他五脏六腑都绞紧了。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恐慌达到顶点时——
“哗啦”一声巨响,老龙口下游不远,一处平日里深不见底的洄水湾,水浪猛地向两边分开。一道巨大的、水桶粗细的青黑色影子,破水而出,带着漫天水花,以惊人的速度掠过河面,朝挖掘机所在的桥墩位置疾游而来!
那是一条大到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巨蛇!它身体布满黑青色的鳞甲,每一片都有碗口大小,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部,高高昂起,竟真的生着两支短促却分明、色泽沉郁如老树瘤的角!它游动时,身体起伏带动水波,发出闷雷般的涌动声,所过之处,鱼虾翻白,水鸟惊飞。
巨蛇转眼就游到了挖掘坑边。它先是缓缓环视了一圈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的人群,那目光冰冷、沉痛,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最后,它的目光定格在坑中那断成两截、血迹斑斑的小小白蛇尸体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然后,在无数双惊骇的眼睛注视下,这条头生双角的巨蛇,低下了它那硕大而威严的头颅,轻轻凑近小白蛇的尸体。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恸,从它盘踞的躯体里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接着,更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围观的村民里,先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毫无征兆地开始流泪,不是默默地流,而是张开嘴,发出一种似哭非哭、似唱非唱、调子极其古老哀戚的声音,眼泪汹涌而下。这情绪像瘟疫一样瞬间传染开来,越来越多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跟着痛哭起来,哭声震野,撕心裂肺,且都带着那种古怪的、统一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悲声调子。他们哭得身不由己,哭得莫名其妙,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块大石,非得用这滂沱的眼泪和悲号才能宣泄万一。连杨百万都感到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几乎要跟着跪下。
巨蛇在一片震天的、诡异的悲哭声中,用吻部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小白蛇的尸体,然后,它猛地抬起头,那双冰冷的竖瞳,穿透混乱的人群,准确地、死死地盯住了面无人色的杨百万。那目光里,再无丝毫哀恳,只剩下刻骨的寒意,与一种宣判般的沉寂。
看了足足有三息,巨蛇才缓缓调转身躯,沉入浑浊的涧水,消失不见。它消失后,那笼罩全场的悲恸压力陡然一松,众人的哭声也渐渐止歇,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和啜泣,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与恐惧。
工地当然停了。白事接连办了两场,一场是给吓死的王猛师傅,一场是给那莫名被挖死的小白蛇——村里老人坚持要办,说这是“请罪”,用上好的木料打了小棺材,请了和尚念经,就埋在离老龙口不远处的山坡上,坟头还插了柳枝。杨百万出钱出力,格外“殷勤”,只是人眼看着就憔悴下去,眼窝深陷,眼神发飘,再也没了当初的神采。
大桥工程,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横在村子和白龙涧之间,无人再敢提起。那台染血的挖掘机一直停在河边,风吹雨打,锈迹斑斑,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凶物。
大约过了不到一个月,是个闷热得反常的黄昏,蜻蜓低飞,蚂蚁搬家。杨百万突然死了。死在他那贴满白瓷砖的、气派的小楼里。据说死状极惨,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勒缠过,浑身骨头碎了大半,七窍流血,偏偏皮肤上不见明显外伤,只有一些淡淡的、蜿蜒的瘀青,像是……蛇类爬过的痕迹。房门窗户都从内紧锁,没有任何外人闯入的迹象。
村里流言四起,都说这是柳仙的报复。但也只是流言,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被新的闲话取代。只有老龙口那未完成的桥墩基座,像一个沉默的墓碑,提醒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又过了几年,村里最受人敬重的老木匠,九十多岁的乔三爷病危了。他是真正的老寿星,也是村里许多古老传说的活字典。临终那天,儿孙辈围在床前,他回光返照,精神忽然好了些,眼睛望着房梁,嘴里喃喃说着些旧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那座桥。
“……广富那孩子,不听劝啊……” 乔三爷气若游丝,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他来找过我,说了那梦……我告诉他,老龙口底下,怕不是寻常地界……咱们这儿的老古话,蛇五百年为虺,千年为蛟……那白龙涧叫这名字,不是白叫的……涧底石头缝里,老一辈传下来,说压着柳仙老祖宗蜕下的龙骨,是它的根,也是它的劫……”
他咳嗽起来,喘息了好一阵,才攒足力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最后一点锐利的光,死死抓住离他最近的孙子的手:“那桥墩,正好要打在龙骨蜕的七寸位上……柳仙托梦求宽限三天,是想把还没修成气候、离不开那地脉滋养的小蛇子小蛇孙先挪走……你们,偏不信……偏要动土……挖断了人家还没长成龙的根苗……惹下了泼天大祸啊……”
“那柳仙……哭咱们的不是……是哭它自己修行将满,却护不住至亲血脉……也是哭咱们这些人,贪心,短视,不信报应……”
话音未落,原本晴朗的夜空,毫无征兆地“喀喇喇”炸响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乔三爷骤然僵直的面容。与此同时,守在窗边的人惊恐地看到,一道巨大的、似蛇似蟒的青色影子,挟着雨前的腥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白龙涧方向腾起,凌空掠过村子上空,其阴影恰好笼罩在村口杨氏宗祠那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一刹那——
旋即,消失在南边墨黑的群山之后,再无踪迹。
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浇灌着村庄,也冲刷着老龙口那未竟的桥基,仿佛要洗净所有的血腥与罪愆。只是,关于白龙涧,关于柳仙,关于那座永远不可能再建成的大桥的故事,却在这雨夜,伴随着乔三爷未尽的遗言和那一道掠空的青影,深深地镌刻进了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