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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的夏日在蝉鸣中愈发燥热,但都督府后院书房内,因有冰块镇着,尚存几分清凉。陈砥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不是军报文书,而是一封刚刚送达、来自庐江的书信。
信封上的字迹,与母亲崔婉的娟秀或父亲陈暮的刚劲都不同,笔锋转折间透着几分洒脱不羁,却又章法井然,正是周蕙的亲笔。
这是自双方家长默许婚约意向以来,周蕙首次主动来信。信的内容并不长,措辞大方得体,先是问候起居,继而以“闻君经营荆西,抚蛮安边,甚为钦佩”起头,接着笔锋一转,谈起她近日读《水经注》与《荆州记》,对荆西山川地貌、物产风俗产生兴趣,尤其对夷陵一带的峡江地貌与古战场遗迹多有疑问。
“尝闻夷陵有古军垒遗址,控巴蜀咽喉,不知今日尚存几何?又闻荆西蛮部风俗迥异中原,其农耕渔猎之法,与汉地孰优?妾虽闺阁之人,然素好地理兵事,心有好奇,冒昧相询,望君不吝赐教。”
信末,她还附了一幅自己根据古籍记载绘制的“臆想夷陵山川示意图”,虽与实况颇有出入,但山川走向、关隘标注竟有六七分相似,显是下过功夫查阅资料。
陈砥拿着这封信,反复看了两遍,心中滋味颇为复杂。这周蕙果然非同寻常,初次通信,不谈风月,不论家常,直接探讨起荆西的地理军政来。言辞间既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与礼节,又鲜明地展现出个人的志趣与见识。
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决定以同样务实的态度回信。他先就信中问题一一作答:夷陵古军垒尚存数处,已命人修缮作为烽燧哨所;荆西蛮部农耕之法粗放但适应当地,汉地精耕细作之法正在逐步推广,各有长短;峡江地貌险要,确为兵家必争之地……
回信写罢,他想了想,又另取一张纸,用较为工整的笔法,重新绘制了一幅更精确的夷陵周边山川关隘简图,标注了主要城池、水路、蛮部聚居区及官道,并在图旁加以简要说明。这既是回答周蕙的疑问,某种程度上,也是某种坦诚与信任的表示——毕竟,这已涉及荆西的部分防务概况。
“地理乃死物,人事方为活源。荆西之要,不在山川之险,而在民心之附、蛮汉之和。此中艰难,非纸上可得。”他在信末如此写道,隐约透露出治理荆西的实际体会。
两封信连同那幅简图,被仔细封好,交由亲信以最快速度送往庐江。做完这件事,陈砥心中那点因婚事而起的微妙情绪,似乎被这务实的内容冲淡了不少。若未来妻子真是这般能与他探讨正事的女子,或许……确实比想象中要好。
洛阳,大将军府,密室。
司马懿独坐灯下,手中把玩着张貉从永昌千里迢迢送来的那件黑色羽毛信物。信物触手微凉,羽毛的排列看似杂乱,却隐隐遵循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律。密室中除了他,只有心腹幕僚贾逵(字梁道,历史上曹魏名臣,此处作为司马懿亲信出现)侍立一旁。
“梁道,你看此物。”司马懿将羽毛信物递过去。
贾逵小心接过,仔细端详片刻,又凑到灯下看了看羽毛根部的细微纹路,沉声道:“主公,此非中原之物。羽毛似鸦非鸦,似隼非隼,编织手法古朴,应是一种密信或信物。‘黑巫’以此物为凭,约定下次会面,看来确实有继续接触的意向。”
司马懿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张貉传回的那三样要求——‘星辰坠落之铁’、‘大地沸腾之血’、‘与祖灵共鸣之钥匙’,你有何见解?”
贾逵早已深思过这个问题,当即回道:“‘星辰坠落之铁’,当指陨铁无疑。此类天外之铁,质地特异,自古便被方士视为蕴含星力。太史令处或藏有少许前朝所收陨铁,可设法调取。”
“‘大地沸腾之血’……”贾逵顿了顿,“属下揣测,可能是指地火喷涌之物,如硫磺、石脂(石油)。西域有石脂河,可燃烧,或即此物。并州、幽州亦有硫磺矿。此物收集虽难,但并非无法办到。”
“最难的,是这‘与祖灵共鸣之钥匙’。”贾逵眉头紧锁,“此物太过玄虚。‘祖灵’当指‘黑巫’供奉的先祖之灵,‘共鸣’意味着某种联系或感应。钥匙……可能是实物,也可能是某种仪式、咒语,乃至血脉。若无更多线索,实难揣测。”
司马懿眼中闪过一丝幽光:“‘黑巫’守护古道核心,其要求之物,必与开启或掌控古道奥秘有关。陨铁、石脂,或为炼制特殊器物、引动地脉之需。至于‘钥匙’……”他停顿片刻,缓缓道:“或许,并不在‘黑巫’之外,而在‘黑巫’之中。”
贾逵一怔:“主公之意是?”
“派人详查周室典籍,尤其是关于西南夷、百越古族祭祀、巫祝的记录。看看是否有关于‘血脉传承’、‘灵物认主’之类的传说。”司马懿声音低沉,“同时,令张貉在永昌继续打探,旁敲侧击,了解‘黑巫’部族内部是否有特殊的传承信物,或者……有没有失踪在外、流有‘黑巫’血脉的族人。”
“诺!”贾逵领命,心中暗惊。主公这是要将“黑巫”的底细彻底摸清,甚至可能想从其内部寻找突破口。
“还有,”司马懿补充道,“让‘鹰巢’那边,加快‘勐火油’的提纯与试用。下次月缺之期前,需有更成熟的样品。另外,南中那边……让‘眼睛’动一动,给季汉再添点乱子,但不要暴露。”
“属下明白。”
密室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司马懿深邃莫测的面容。他手中的羽毛信物,仿佛连接着永昌的迷雾与洛阳的野心。这条古道,他志在必得。
成都,丞相府。
诸葛亮病情稍有反复,但仍在蒋琬的坚持下,于府中静养并处理最紧要的政务。此刻,他半倚在榻上,手中拿着李恢送来的最新报告,以及那枚怪异腰牌的临摹图样。
他的脸色因久病而略显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昔。看了半晌,他将图样递给侍立榻边的蒋琬:“公琰,此符号,你可曾见过?”
蒋琬接过,仔细看了看,摇头道:“从未。已查过兰台所有档案,亦询问过熟悉南中夷情的官员,皆言不识。费文伟(费祎)甚至托人问了往来蜀地的西域胡商,亦无所获。彷佛……是凭空冒出来的。”
诸葛亮咳嗽两声,缓了口气,道:“凭空冒出?非也。此符号虽怪,但线条走势,暗合某种规律,非胡乱刻画。你看这‘眼’形轮廓,中心一点,如瞳孔,又如火种……”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在图样上虚划,“倒让吾想起,早年游学时,曾于荆襄一带的古籍残片中,见过类似图案的零星记载。”
蒋琬精神一振:“丞相记得是何记载?”
诸葛亮闭目思索片刻,缓缓道:“年代久远,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与楚地古巫‘祝融氏’的某些分支祭祀符号有关,但又不尽相同。楚巫文化,与巴蜀、西南夷本有交融……若此符号真源于某种古老巫祝传承,其出现在南中,便不奇怪了。持此符号者,未必是曹魏细作,也可能是……某种隐藏极深的本土秘密教派或组织。”
这个推断让蒋琬心头一凛。若是外敌,尚可防范;若是内部滋生、扎根于南中夷汉混杂之地的秘密组织,其危害与清除难度将大大增加。
“那……是否要提醒李都督,重点排查南中本地的秘密结社、淫祀邪教?”蒋琬问道。
诸葛亮点了点头:“可。但需隐秘进行,勿要打草惊蛇。同时……”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将此图样,抄送一份给东吴陈砥。”
蒋琬愕然:“给陈砥?丞相,这是何意?此事尚未查明,贸然告知东吴,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