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连忙打开电台,戴上耳机。几秒钟后,他的脸色变了。
“是……是指挥部。”他声音发干,“直接呼叫我们。”
刘昌荣一把抢过耳机,贴在耳朵上。
里面传来冰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5-2-9,为什么擅自改变路线?为什么没有按计划向三道梁方向侦察?立刻解释!”
刘昌荣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发现异常?可异常的证据只有一枚地雷和半截烟头。说怀疑有内鬼?那等于直接质疑指挥部的权威。
“我……我们发现了一些可疑情况。”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折中的说法,“黑山咀西南方向有不明人员活动痕迹,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们决定先到安全地点集结,再作打算。”
“可疑情况?”对面的声音更冷了,“什么可疑情况?为什么没有在六点汇报时提及?刘昌荣,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自己判断什么是‘可疑’,什么不是?”
“不是,长官,我……”
“立刻返回原定路线,继续执行侦察任务。”命令不容置疑,“中午十二点,我要听到你站在三道梁北坡的汇报。如果做不到,军法处置。”
通讯切断了。
刘昌荣慢慢放下耳机,手心里全是汗。
“组长,怎么办?”小陈问。
刘昌荣没说话。他看着洞外透进来的光,脑子里一片混乱。
指挥部的反应……太急了。急得不正常。
按照“山魈”的条例,前线侦察组在遇到异常情况时,有权临时变更计划,只要事后做出合理解释即可。这是陈启明亲自定的规矩,他说过:“战场上瞬息万变,我不能指望你们每件事都请示。你们是专业的,要用专业的判断。”
可现在,就因为改变了一次路线,指挥部就直接下令,语气严厉得像在训斥逃兵。
除非……
除非指挥部早就知道他们会改变路线。
除非指挥部不希望他们发现什么。
“组长?”小陈又唤了一声。
刘昌荣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回原路线?”
“不。”刘昌荣摇头,“去三道梁。”
“可是指挥部命令……”
“指挥部命令我们去侦察,我们就去侦察。”刘昌荣的眼神变得坚定,“但怎么侦察,是我们的事。小陈,电台开机,但调到备用频率。从现在开始,我们只接收,不发送。除非看到陈指挥官本人,否则不接受任何命令。”
四个组员面面相觑。
“组长,你这是……”
“这是保命。”刘昌荣一字一句地说,“我有种感觉,今天这事儿,要么是我们想多了,要么……就是有人想让我们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而那个人,可能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
同一时间,西边山区。
“9-4-6”机动小组的组长王铁柱,正趴在一处灌木丛后,举着望远镜,死死盯着对面山坡。
他已经盯了二十分钟了。
二十分钟前,他明确看到那里有反光——望远镜或者枪械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但确实存在。
他立刻让小组隐蔽,自己带一个队员前出侦察。
可什么也没找到。
没有脚印,没有折断的树枝,没有残留的气味。就好像那反光是他自己的幻觉。
“组长,是不是看错了?”旁边的士兵小声问。
王铁柱没回答。他是个老兵,在东北山林里打了七年仗,从抗联打到国军,又从国军打到“山魈”。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不是错觉。
有人在那里监视他们。而且是个高手,懂得如何彻底消除痕迹。
“撤。”他最终下令,“回临时据点,向指挥部汇报。”
“汇报什么?”
“汇报我们可能被共军盯上了。”王铁柱收起望远镜,“而且盯上我们的,不是普通部队。”
下午一点,榆树沟指挥所。
最新的监听记录摆在林锋面前。
“‘5-2-9’小组在十点零五分离开矿洞,方向三道梁。之后电台保持静默,没有发送任何信号,但一直在接收状态。”
“‘9-4-6’小组在十一点二十分发送紧急汇报,说发现疑似共军侦察兵监视,请求指示。指挥部回复:保持隐蔽,等待进一步命令。”
“‘山魁’频道在十二点整准时开启,但只进行了常规点名。‘7-3-1’没有回应——小陈按计划冒充他们发送了‘一切正常’的汇报。指挥部没有质疑。”
周大海看着这些记录,挠了挠头:“这陈启明还挺沉得住气。两个小组都报告异常,他居然没动静?”
“不是没动静。”林锋指着记录上的一行字,“你看,十二点零五分,‘山魁’频道有短暂的单向发送,没有呼号,只有一组数字:349-217-586。持续时间三秒。”
“那是什么?”
“坐标。”林锋走到地图前,手指顺着经纬线移动,最终停在一个点上,“这里。黑山咀和三道梁之间的一个无名山谷。距离刘昌荣现在的位置不到五公里。”
“他在调动部队?”
“他在验证。”林锋转身,眼中闪着光,“陈启明不信任任何单一的情报来源。他现在收到了三份报告:一份来自我们冒充的‘7-3-1’,说一切正常;一份来自刘昌荣的实际行动——他改变了路线,但没有解释;一份来自王铁柱,说被监视。这三份报告互相矛盾,所以他派出了验证小组。”
“去那个山谷?”
“对。”林锋点头,“那里是三条情报线的交汇点。如果真有异常,那里应该能发现蛛丝马迹。如果一切正常,就说明刘昌荣和王铁柱要么看错了,要么……”
“要么在撒谎。”水生接话。
“对。”林锋看向小陈,“能定位那个验证小组的电台吗?”
小陈摇头:“信号太短,而且用的是定向天线,只能判断大致方向。不过……如果他们要去那个山谷,肯定会经过二道沟。那里地形狭窄,适合伏击。”
林锋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
“那就让他们过不去。”
下午两点,二道沟。
这是一条夹在两座山梁之间的狭窄沟谷,宽处不过二三十米,窄处只能容一人通过。沟底有条干涸的溪流,布满碎石。
验证小组的五个人正在沟里艰难行进。
带队的是个中尉,姓赵,原来是陈启明的副官。他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地图和指北针,眼睛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山坡。
“长官,这地方太适合打伏击了。”一个士兵小声说,“咱们是不是走快点?”
赵中尉没回答。他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但命令是“仔细侦察,不得遗漏任何可疑痕迹”。如果走得太快,漏掉了什么,回去没法交代。
“保持队形,注意两侧。”他最终下令,“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报告。”
五个人继续前进,速度不快。
走到沟谷中段时,赵中尉突然停下脚步。
“等等。”
他蹲下身,盯着地面。
碎石上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金属拖过的痕迹。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顺着划痕往前看,痕迹延伸到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面。
“警戒。”赵中尉拔出配枪,示意两个士兵从两侧包抄。
岩石后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片被压扁的苔藓,和一块明显被移动过的石头。
赵中尉盯着那块石头看了几秒,突然脸色大变。
“后退!快后退!”
但已经晚了。
轰——!
不是爆炸,是巨响。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从左侧山坡上滚落,带着雷霆之势砸向沟底。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落石!找掩护!”
五个人连滚带爬地躲向沟壁的凹陷处。碎石如雨点般落下,砸在钢盔上发出哐哐的响声。
足足持续了一分钟。
当最后一块石头滚落,沟谷里已经一片狼藉。原先的路被彻底堵死,堆积的碎石有两米多高。
赵中尉从掩体后爬出来,灰头土脸。他看了看被堵死的路,又抬头看了看两侧的山坡。
静悄悄的,连只鸟都没有。
“长官,这是意外还是……”一个士兵声音发颤。
赵中尉没回答。他走到那堆碎石前,蹲下身,仔细查看石头的断面。
新鲜的断裂面。不是自然风化脱落,是被什么东西撬松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不是意外。”他最终说,“是警告。”
“警告?”
“警告我们别再往前走了。”赵中尉望向山谷深处,“有人不想让我们去那个坐标点。而且这个人很清楚我们的路线,很清楚我们什么时候会经过这里。”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这个人,可能正在看着我们。”
三百米外的山坡上,胡老疙瘩收起望远镜,咧开嘴笑了。
“任务完成。”他对着衣领的话筒说,“路堵死了,他们过不去。按石头滚落的痕迹判断,他们会以为是自然塌方——至少第一眼会这么以为。”
耳机里传来林锋的声音:“做得干净吗?”
“干净。用的楔子和撬棍都是木头的,完事就烧了。石头是从背面撬的,从沟里看不到痕迹。”
“很好。撤回来吧。”
“是。”
胡老疙瘩打了个手势,爆破连的五个战士悄无声息地开始后撤。他们像幽灵一样融入山林,连脚印都用树枝仔细扫过。
沟谷里,赵中尉最终做出了决定。
“原路返回。”他下令,“把这里的情况详细汇报给指挥部。包括那些划痕,包括石头的断面,包括所有细节。”
“那验证任务……”
“验证任务已经完成了。”赵中尉看向被堵死的路,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人不想让我们验证。这就是最重要的情报。”
下午四点,榆树沟指挥所。
小陈摘下耳机,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赵中尉小组正在返回。他们向指挥部汇报了二道沟的‘意外塌方’,但语气里充满怀疑。陈启明命令他们直接返回指挥部当面汇报。”
“刘昌荣小组呢?”林锋问。
“还在三道梁附近活动,但很谨慎。他们在几个关键位置留下了标记——不是常规的侦察标记,是‘山魈’内部用来表示‘危险,勿近’的特殊标记。”
“王铁柱小组?”
“撤回预设安全点了。指挥部命令他们暂时待命,没有进一步的指示。”
林锋走到地图前,拿起红蓝铅笔,开始标注。
红色的箭头代表“山魈”各小组的动向,蓝色的圈代表已知的通讯信号源,黑色的叉代表异常事件发生地。
地图渐渐被符号覆盖。
周大海凑过来看,看了半天,摇头:“这都乱成一锅粥了。”
“乱就对了。”林锋放下笔,“陈启明现在手里有三条互相矛盾的情报线,一个失联的小组(‘7-3-1’),一个抗命的小组(刘昌荣),一个被警告的小组(赵中尉)。如果他足够聪明,应该能看出来——有人在对‘山魈’进行系统性的干扰和误导。”
“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林锋想了想:“两条路。第一条,立刻收缩防线,把所有小组召回指挥部,重新梳理情报,排查内鬼。这样做最安全,但会浪费至少一天时间,而且会暴露指挥部的位置——那么多小组同时向一个点集结,信号特征太明显了。”
“第二条呢?”
“第二条,他亲自出马。”林锋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片密林,“去那个坐标点,亲眼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这是赌徒的选择,但如果他对自己足够自信,可能会选这条路。”
“那咱们……”
“咱们等他选。”林锋看向窗外的天色,“无论他选哪条路,天黑之前,一定会有动作。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他最后一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心理战的关键,不是让敌人相信假话,是让敌人不再相信真话。当陈启明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甚至自己的判断时,他就已经输了。”
“而输的代价,”水生轻声说,“是命。”
指挥所里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是主力部队在另一个方向发动佯攻。声音闷闷的,像夏天的雷。
战争还在继续。
但在这片山林里,另一场战争正在以更隐秘、更残酷的方式进行。
没有硝烟,没有呐喊。
只有电波的嘶鸣,脚印的延伸,和人心深处慢慢滋生的疑影。
而疑影,有时比子弹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