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的东北,白天的暑气还没散尽,夜里的风却已经带上了凉意。
榆树沟指挥所里,电台的指示灯像鬼火一样在黑暗中明灭。小陈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耳机线。连续四天的高强度监听,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林锋没睡。
他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半支缴获的美国香烟——不是“骆驼”,也不是“好彩”,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牌子。烟盒上印着只鹰,
幸运一击。
他把烟凑到油灯上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冲进肺里,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是周大海。
他推门进来,左臂的空袖管在夜风里晃荡。脸上沾着泥土,眼睛里全是血丝,但眼神亮得吓人。
“找到了。”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林锋转过头。
“陈启明。”周大海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那片密林的边缘,“黑瞎子沟。离咱们之前圈定的区域偏北五公里。地方选得刁——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进出,易守难攻。沟底有暗河,能解决饮水问题。树冠茂密,从空中侦察根本看不到。”
“有多少人?”
“不超过二十个。指挥部核心人员,加上警卫和通讯兵。”周大海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用铅笔潦草地画着地形图,“我亲自去摸的。外围有三层警戒——第一层是红外绊线,离沟口三百米;第二层是地雷阵,混合了压发和绊发;第三层是固定哨,藏在树上,视野覆盖所有接近路线。”
林锋接过草图,就着油灯的光仔细看。
“岗哨换班时间?”
“四小时一次,整点换班。但每次换班前十分钟,会有流动哨巡视一圈,检查绊线和地雷。”周大海顿了顿,“还有个特殊情况——每天凌晨三点,陈启明会亲自出来查哨。只带一个警卫,沿着固定的路线走一圈。大概二十分钟。”
林锋抬起头:“你看到了?”
“看到了。”周大海点头,“趴在一棵老椴树上看的。距离一百五十米,太远,狙击没把握。而且他穿的是普通士兵的衣服,不仔细看认不出来。”
林锋沉默了片刻。
油灯的火苗在他瞳孔里跳跃。
“他想钓鱼。”他最终说。
“钓鱼?”
“用自己做饵,看看有没有人敢咬钩。”林锋把烟按熄在桌角,“凌晨三点,天色最黑,人最困的时候。他故意暴露行踪,就是想看看,有没有狙击手敢开枪。如果开了,埋伏在外围的警戒部队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狙击点。如果没开……”
“没开就证明安全?”
“没开就证明,要么没人发现他,要么发现了也不敢动。”林锋看向周大海,“你觉得是哪一种?”
周大海想了想:“第二种。他知道咱们在找他。他也知道,如果他死了,‘山魈’就散了。所以他在赌——赌咱们不敢冒险,赌咱们会等更好的机会。”
“但他赌错了。”林锋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浓重的夜色,“最好的机会,往往是最不像机会的机会。”
凌晨两点五十分。
黑瞎子沟南侧的山脊线上,水生趴在一块岩石后面,眼睛贴在狙击镜上。
M1903春田步枪,配四倍瞄准镜。枪管用布条缠着,枪身上盖着伪装网。他整个人融进了岩石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压得很低。
耳机里传来林锋的声音:“目标预计三分钟后出现。记住,只打警卫,不打陈启明。”
“明白。”水生低声回应。
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冰凉。
这不是他第一次执行斩首任务。在上海,在四平,在锦州,他扣下过无数次扳机。但这一次不一样。
陈启明不是普通的军官。他是“山魈”的大脑,是林锋亲自标注的“最高优先级目标”。杀了他,整个“山魈”就会变成无头苍蝇。
可林锋的命令很明确:只打警卫。
为什么?
耳机里没解释,水生也没问。他相信林锋的判断,就像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点五十三分。
沟底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两个黑影从密林里走出来。前面的那个个子不高,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不是军人那种挺胸抬头的步伐,是有点含胸,脚步很轻,像猫。
陈启明。
水生把十字线套住他身后的警卫。距离一百四十米,风速大约每秒两米,湿度偏高,子弹下坠会比平时多一点。
他调整呼吸,心跳渐渐慢下来。
两点五十五分。
陈启明走到一处开阔地,停下脚步。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应该是怀表,凑到眼前看了看。月光很淡,只能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警卫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持枪警戒。
就是这个距离。
水生扣下扳机。
枪声被消音器压抑成一声闷响,像拳头捶在棉被上。
警卫的身体晃了晃,向后倒下。额头正中有个细小的孔,没流多少血。
陈启明猛地转身。
他没有立刻隐蔽,而是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周围的山林。月光下,他的脸很白,白得像纸。
耳机里传来第二声命令:“撤。”
水生收起枪,像蛇一样滑下岩石,钻进身后的灌木丛。三个事先布置好的诡雷绊线被小心地跨过,没有触动。
他跑得很快,但很安静。脚下的落叶被特意清理过,只留下最轻微的沙沙声。
跑出两百米后,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黑瞎子沟的方向亮起了火光——是照明弹。白色的光球升上天空,把整片山林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是枪声,密集得像爆豆。
陈启明上钩了。
水生转过身,继续向预定的汇合点奔去。
凌晨三点二十分,榆树沟指挥所。
小陈被枪声惊醒,揉着眼睛爬起来。看到林锋和周大海都站在电台前,他连忙戴上耳机。
“沟里乱了。”他听着里面的声音,快速翻译,“警卫部队全部出动,正在搜索南侧山坡。陈启明……陈启明下令,所有外围小组立即向指挥部靠拢,重复,立即向指挥部靠拢!”
林锋和周大海对视一眼。
“他急了。”周大海说。
“急了好。”林锋走到地图前,拿起红铅笔,在几个位置画上箭头,“刘昌荣小组在三道梁,距离十五公里,赶过去最少两小时。王铁柱小组在西山,距离二十公里。赵中尉小组在返回途中,距离十公里。其他散布的小组,最远的超过三十公里。”
他放下笔:“等他们全部聚拢,天都亮了。”
“那咱们……”
“咱们不等天亮。”林锋看向周大海,“你带突击队,从北坡渗透。胡老疙瘩的爆破队已经在沟口准备好了,等警卫部队被南边的动静吸引过去,就炸开缺口。”
“陈启明怎么办?”
“留给我。”林锋从腰间拔出那把永不磨损的合金军刺,在油灯下晃了晃,“有些账,得当面算。”
凌晨四点,黑瞎子沟北坡。
周大海带着十二个人的突击队,像壁虎一样贴着陡峭的岩壁往下爬。没有用绳索——绳索的摩擦声在静夜里太明显。他们用手指和脚尖寻找着力点,一点一点向下挪。
岩壁潮湿,长满苔藓,滑得很。一个战士脚下一滑,碎石哗啦啦往下掉。
所有人都停住了。
沟底传来喝问声:“什么人?!”
没有回答。
周大海打了个手势——继续下。
那个战士咬咬牙,重新找到落脚点。手指抠进岩缝里,指甲盖翻了起来,血顺着石壁往下淌,但他没出声。
又下了二十米,脚踩到了实地。
是沟底的一条小溪,水很浅,刚没过脚踝。周大海示意队伍沿着溪流走——水流声能掩盖脚步声。
走了约莫五百米,前方出现火光。
是警卫部队的临时营地。七八个人围着一堆篝火,枪都架在旁边。他们在等南边搜索队的消息,看起来有些焦躁。
周大海数了数人数,打了个分散包抄的手势。
十二个人分成三组,悄无声息地潜入营地周围的阴影。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个老兵。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树枝被踩断。他刚转过头,一只手就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冰冷的刀刃划过喉咙。
他甚至没来得及挣扎。
另外几个人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三个方向同时响起短促的闷响——是装了消音器的冲锋枪。子弹精准地钻进眉心、心脏、咽喉。
七个人,十秒钟,全部倒下。
周大海走到篝火旁,踢开一具尸体,拿起地上的电台。
“北坡清理完毕。”他对着话筒说。
耳机里传来胡老疙瘩的声音:“收到。沟口地雷阵已经标记,随时可以爆破。”
“等林锋的信号。”
“明白。”
凌晨四点三十分,黑瞎子沟指挥部。
其实算不上指挥部,就是个用防水帆布搭起来的大帐篷,藏在几棵老松树的树冠
帐篷里亮着灯。陈启明坐在一张折叠桌前,面前摊着地图,手里拿着铅笔,但没在画。
他在听。
外面的枪声已经停了,照明弹也熄了。南边的搜索队报告说没找到狙击手,只发现了一个撤退时留下的脚印——鞋底花纹很特殊,他们没见过。
“不是共军制式。”搜索队的队长在电台里说,“也不像咱们的。倒像是……倒像是特意做出来的。”
陈启明放下铅笔。
特意做出来的。
就像那串脚印,就像那半截烟头,就像二道沟的“塌方”。
有人在跟他玩心理游戏。用假线索误导他,用假信号干扰他,用假目标消耗他。而他现在最精锐的部队,正在从四面八方赶回来——暴露位置,暴露路线,暴露一切。
他突然明白了。
这不是斩首行动。
这是围猎。
“命令所有小组,”他对着电台说,“停止向指挥部靠拢。按应急预案,分散隐蔽,等待进一步指示。”
电台另一头沉默了几秒。
“长官,赵中尉小组已经到沟口了,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不。”陈启明果断地说,“让他们原路返回,去……”
他的话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