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灵山脚下遇主持,观音法驾晚照寺(1 / 2)

穿过回廊,是一个曾经颇为雅致、如今却彻底荒芜的中庭。

干涸的池塘底龟裂着丑陋的纹路,像大地绝望的伤口。

假山倾颓,石桥断折,野草疯长,几乎没过了膝盖,在狂风中起伏如黑色的波涛。

这里的光线更暗,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废墟的轮廓。

风在这里更加肆无忌惮,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尘土和枯草,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

唐三藏抱着顾清歌,犹如行走在洪荒古地。

他踏过冰冷的石板路,踩过簌簌作响的枯草,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既要避开障碍,又要抵御那几乎要将人掀翻的狂风。

顾清歌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侧,感受着他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和皮肤下奔涌的力量。

她微微睁开眼,视野里是唐三藏线条坚毅的下颌和远处在风中狂舞、却像鬼影般的树影。

一种天地浩荡、身如浮萍的苍凉感,混合着身后这个和尚带来的奇异安定感,沉沉地压在她心头。

穿过中庭,进入内院,一道爬满枯藤的圆形月洞门呈现在两人眼前。

门楣上的砖雕模糊不清,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颓败。

门内是一条更为狭窄、仅供两人并肩而行的青石板小径。

小径两旁是高耸的院墙,墙皮斑驳,爬满了湿冷的苔藓,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绿光。

这里的风被高墙阻挡,声音小了些,但寒意却更加刺骨,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空气也变得潮湿凝滞,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木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灯笼稀疏的光线被高墙切割成一道细长的光带,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路面。

唐三藏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在布满苔痕的墙壁上,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向前移动,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将。

顾清歌能更清晰地听到他沉稳的呼吸声,那是此刻唯一能对抗无边寂静和冰冷黑暗的声音。

她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唐三藏立刻察觉,手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稳帖了些。

他的胸膛宽厚而温暖,隔绝了大部分寒意,让她冰冷的四肢似乎找回了一丝知觉。

小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小小的、铺着鹅卵石的院落,正对着主卧的房门。

这小院显然有人打理过,虽也荒凉,但比中庭整洁许多。

角落里一株老梅树虬枝盘曲,枝干在月光下如同铁铸,枝头已隐约可见点点深红的花苞,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透着一线微弱的生机。

院中一口废弃的石井,井沿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主卧的窗棂上,还糊着半新不旧的窗纸,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噗噗声。

屋檐下同样挂着一盏灯笼,比膳厅那盏稍大些,此刻也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

将两人相拥的身影和梅枝的疏影,长长短短、明明灭灭地投射在紧闭的房门和斑驳的墙壁上。

像一幅不断变幻的、带着离愁别绪的皮影戏。风声在这里似乎被院墙阻挡,变成了低沉的背景音。

唐三藏抱着顾清歌,在紧闭的房门前站定。他微微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顾清歌也恰好抬眸,两人的视线在昏暗摇曳的灯笼光下交汇。

她的脸色被呼啸的山风吹得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像是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这双眼睛里。

这双含情的桃花眼里映着他的影子,也映着灯笼跳跃的火光,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关于明日午时的决绝。

没有言语,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千言万语——担忧、不舍、决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危机和伤痛催生出的、更深沉的东西。

唐三藏用脚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主卧之内,一股混合着淡淡药香、陈旧木质家具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灰尘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并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挂着素色帐幔的架子床占据了主要位置。

帐幔的一角似乎被什么勾破了,无力地垂落着。床边一张掉漆的梳妆台,铜镜模糊。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卷经文、笔墨纸砚,一盏油灯静静地立在案角。

窗户紧闭着,但风仍然从缝隙钻入,吹得油灯的火焰和刚进门的两人带来的气流一起晃动,房间里的光影也随之摇曳不定。

唐三藏抱着顾清歌,径直走向那张架子床。他的动作更轻更缓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将人放下,而是微微屈膝,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顾清歌放在铺着素色粗布床单的床榻上。

顾清歌的身体陷入略显单薄的被褥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顾清歌在移动中被牵扯到的左腿骤然袭来一阵密集的酸麻刺痛,仿佛无数细小的钢针在皮肉下攒动。

这猝不及防的强烈不适让她瞬间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只在喉间发出一丝压抑的闷哼。

“放松些,是血脉不畅。”唐三藏的声音低沉,带着温和的关切。

他动作麻利地拉过叠放在床尾的厚实棉被,仔细地盖在她身上,连肩头都掖得严严实实。

他的手指在触碰到她冰冷的指尖时停顿了一瞬,随即自然地收拢,将那冰凉的手握在自己宽厚温热的掌心,缓缓渡过去一丝暖意。

他俯下身,离她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她因不适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额间的薄汗。

他的目光落在她僵直的左腿上,即使隔着被子,似乎也能感受到那里因久坐压迫而凝结的麻木与刺痛。

“稍作活动,暖意透进去便会好些。”他的语气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顾清歌感受到手掌传来的暖意,那暖流似乎沿着手臂一路蔓延,稍稍驱散了因血脉阻滞带来的冰冷僵麻感。

她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唐三藏轮廓分明的脸。

摇曳的油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却让那双眼眸显得更加专注和……深邃。

她反手,用尽此刻能凝聚起的所有力气,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那力道很微弱,却传递着无声的感激和坚持。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因方才强忍的痛楚而显得格外低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笃定:“不必忧心……我……等着你回来。”

她没有说“明日午时”,但彼此都懂。她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执着光芒,“澡池子的石头……我要亲自挑。”

唐三藏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眼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嗯”。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回温暖的被子里,又仔细掖好被角。

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巨大的影子,几乎笼罩了整个床榻。

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锁着她,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道别。

窗外的风声似乎在这一刻也小了些,只有油灯燃烧的哔啵声和两人沉重交织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灯笼的光影透过窗纸,依旧在墙壁上、被子上涂抹着不安的图案。

饭厅里,只余下碗碟轻微的碰撞声。

如意低着头,动作麻利地将油腻的碗碟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动作很快,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掩盖什么的急促。

她的眼圈微微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法师抱着小姐离开时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她不敢想象明日午时之后会如何。

阿吉则沉默地擦拭着桌面,他擦得很用力,像是要将桌上残留的“铁锈般的紧迫感”也一并抹去。

他的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猎犬般竖着,捕捉着窗外每一丝可疑的风吹草动,以及回廊深处传来的、几乎被风声淹没的脚步声。

当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通往内院的方向后,他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紧绷的脊背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未减少分毫。他收拾起最后几只碗,动作轻捷无声。

“阿吉哥……”如意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打破了收拾残局中的沉默,“小姐她……法师他……”

阿吉停下动作,看了如意一眼。昏黄的烛光下,少女的脸上满是忧虑。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怕。公子自有分寸。清歌姑娘……不是寻常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依旧疯狂摇晃的灯笼影子,补充道,“收拾完,你也早些歇着。明日……还有事。”

他将“明日午时”几个字咽了回去,但那未尽之意,如意完全明白。

如意用力点点头,抹了一下眼角,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两人不再说话,只余下碗碟的微响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饭厅里唯一的光源——那支昏黄的蜡烛,火苗依旧不安地跳动着。

将两人忙碌的身影和墙上那些被风扭曲的、如同鬼魅狂舞的灯笼影子,一同投射在冰冷的地面和空荡的墙壁上。

那些影子不断地拉长、缩短、交叠、分离,如命运莫测的预演。

那本摊开的经卷,依旧静静地躺在桌案一角,被跳跃的光影反复涂抹、覆盖,上面的经文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模糊不清,仿佛某种无法解读的谶语。

风,在古宅的每一个角落呜咽着,卷着未知的寒意和宿命的低语,不知疲倦。

夜,还很长。

月华如练,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悄然洒落在这间简朴的卧房中。

光影斑驳,在地面织出一片银纱,却掩不住夜的厚重与沉寂。

唐三藏端坐于床榻之上,顾清歌依偎在他怀里,两人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中拉长,仿佛一幅静止的画卷。

她的发丝散乱,带着沐浴后的湿气,淡淡檀香与女儿家的体香交织,在空气中氤氲成一种微妙的暖意。

唐三藏的手臂环着她的腰肢,力道轻柔却坚定,如同护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像之前在浴室中那般,指尖滑过她光滑的脊背或戏谑地撩拨她的耳垂。

那时,水汽蒸腾,氤氲迷离,他的触碰带着探索的炽热,引得她心跳如鼓,面颊绯红。

可此时,一切归于宁静。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呼吸平稳,目光低垂,仿佛在凝视虚空中的某个点,酝酿着一场深沉的睡意。

顾清歌起初以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总会突然将她拉入更热烈的怀抱。

她微微侧头,偷眼瞧他:和尚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俊,眉宇间刻着西行取经留下的风霜,却又在这一刻柔和了几分。

他的指尖不再游移,只是安稳地搭在她腰间,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却少了那份熟悉的悸动。

顾清歌等啊等,等待着他可能的一个吻,或一句低语,但时间如沙漏般流逝,唯有窗外风过竹林的沙沙声,仿佛夜的叹息。

渐渐地,一种莫名的失落从心底蔓延开来。这失落并非源于欲望未遂,而是源于一种更深的不安——他为何如此克制?

是厌倦了这凡尘情愫,还是被佛门的枷锁重新缚住了心?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思绪如乱麻。

浴室中的情景又在脑海浮现:水珠从他结实的胸膛滑落,他的笑声低沉,带着一丝顽皮,手指在她锁骨上画圈,激起阵阵酥麻。

那时的他,像个脱去袈裟的俗世男子,鲜活而真实。可现在,那个唐三藏似乎又隐回了金蝉子的壳里,只余下这沉默的拥抱。

她心底蓦地浮起一丝自嘲,无声嗔骂:顾清歌,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怎的如今反倒矫情起来?

她闭紧双眼,欲将那些旖旎涟漪逐出脑海,可那担忧却似墨染寒潭,愈发汹涌地吞噬而来。

他要去雷音寺了。不是取经,而是还俗——为了她。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她曾无数次幻想这一刻:唐三藏跪在如来佛祖座前,虔诚地说出“弟子愿舍佛门,娶顾清歌为妻”。

可现实如寒潭,深不见底。佛祖会如何回应?

毕竟,唐三藏不是寻常僧人,他是如来亲选的取经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功德圆满,只为普度众生。

如今他却要为一个凡间女子,背弃这无上荣光。顾清歌的呼吸急促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想象着雷音寺的景象:金光万丈的莲台,罗汉金刚的森严阵列,佛祖的眸光如电,洞穿一切虚妄。

唐三藏孤身立于殿中,袈裟褪去,只着素衣,他的声音是否会颤抖?

佛祖会不会冷笑一声,降下天罚,或是以因果轮回为由,将他重新锁入佛门?

毕竟,西行路上,多少妖魔鬼怪都败在他的禅心下,如今他却自毁长城。

她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衣襟,指尖发白。唐三藏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手臂紧了紧,却仍未言语。

他的沉默像一堵墙,将她隔绝在外。顾清歌的思绪飞转:若佛祖震怒,会不会牵连她?

她只是个从异世穿过来的一缕孤魂野鬼,因缘际会下成了同名同姓的顾府大小姐顾清歌身体中,而且刚好与唐三藏有婚约。

这缘分,是天赐还是劫数?她忆起初遇那日,长安城的大雪纷飞,寒风如刀,卷着鹅毛般的雪片肆虐街头。

他刚从灵山取经归来,风尘仆仆却步履坚定,半道上遇见昏倒在雪中的自己——那时,她这异世之魂初附新体,饥寒交迫,意识模糊。

唐三藏毫不犹豫地俯身,用温暖的褐色毛毡斗篷裹住她冻僵的身子,掌心渡来一丝佛力驱散寒意。

眼神慈悲如静水深潭,低声道:“莫怕。”随后,他将她背起,一步步踏过没膝的积雪,带回客栈。

可现在,沉默在他们之间掘开一道深邃的鸿沟。夜风裹挟着寒意悄然侵入,吹得案头烛火簌簌摇曳。

昏黄光影在斑驳墙面上狂舞,宛如魑魅魍魉的讥笑,嘲弄着她的?做作?。

她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这心跳曾让她安心,此刻却如战鼓轰鸣,预示着一场未知的战役。

佛祖的考验,岂是凡人能揣度?或许,他会设下三关六问,或唤来观音大士裁决。唐三藏虽已还俗心坚,但佛门因果,一念生灭,便是天渊之别。

顾清歌的担忧如潮水翻涌。她想问他:“法师,你可曾后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显然沉入了浅眠。月光下,他的睡颜宁静,嘴角微扬,仿佛梦见了什么美好。

这让她心软——或许,他正梦着他们的未来:一间草庐,几亩薄田,她抚琴,他诵诗,再不问西天佛事。

但这幻想随即被恐惧撕裂,佛祖若不许,一切皆空。

她想起西行路上的传闻:如来一怒,山河变色。唐三藏虽是金蝉子转世,但还俗之举,无异于亵渎圣道。

他会否被贬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或更糟,雷音寺前,一场神罚,让她永远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