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阴,在仙船穿越罡风层云、掠过星河流转的航程中倏忽而过。
这艘承载着非凡使命与隐秘情愫的“云舟,”终于在一阵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后,稳稳地停泊在灵山脚下。
船身下方并非凡尘土壤,而是一片被无形力量平整过的、闪烁着温润玉泽的巨大青石平台,干净得不染纤尘。
平台边缘之外,便是灵山那令人屏息的恢弘景象。
唐三藏率先推开雕花的船舷门,清冽到极致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涤荡神魂的檀香与莲韵。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长途跋涉的疲惫似乎都被这神圣的气息驱散了几分。
他没有丝毫停顿,极其自然地转过身,向舱内伸出了手。
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小心翼翼地扶着顾清歌步下舷梯。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颤,落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
动作很轻,像一片雪花试图栖停在颤巍巍的苇尖,又像溺水者濒死前触碰到的最后一根浮木。
那肌肤微凉,透着一股属于凡尘的、真实的细腻。
他屏住了呼吸,指腹下的触感是具体的,是轮廓分明的骨骼与温软的肌理,不再是虚空里抓握不住的流光。?
在流云仙舟渡过的这十五个昼夜,于他而言,是一场漫长到近乎残酷的甜蜜刑罚。
时间在云端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日升月落投下的、不断重复拉长的阴影,笼罩着他心底日益庞大的黑洞。?
患得患失?——这四个字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
初登仙舟时,那穿越罡风、俯瞰尘寰的震撼犹在心头。
能踏上这艘驶向灵山的渡世方舟,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仙缘。
顾清歌是他冰冷命途里骤然亮起的一簇火,是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失在风雪中的、命中注定的星芒。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艘流光溢彩的仙船,对他而言更像一座悬浮于九天之上的、华美的囚笼。
每一步踏在光洁如镜的玉甲板上,都仿佛踩在薄冰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云渊。
他总在怀疑,眼前这唾手可得的幸福,这温柔陪伴在侧的未婚妻,是否只是他沉沦在无边苦海时,神魂逸散出的最后一场盛大幻觉?
抑或是……某种更为残酷的存在,在他即将触碰到幸福的刹那,才狞笑着揭开帷幕的恶作剧?
恐惧有其具体的形状:它有时化作午夜梦回时的冷汗涔涔。
他会在万籁俱寂的舱房中猝然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黑暗中猛地伸手摸向身侧。
直到指尖触碰到她沉睡中均匀起伏的温热身体,感受到那熟悉的、混着淡淡药草清香的呼吸拂过手背,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惊悸才缓缓平息,留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有时,它又化作白日里的疑神疑鬼。他会凝视着顾清歌在舷窗边远眺的侧影,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美好得不似凡尘中人。
一个冰冷的声音就会在心底响起:“看,多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骗局。”
他试图在她含笑的眼波里、在她指尖拨弄琴弦的韵律中,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假痕迹。
他会故意提起长安旧事,提起他们那场存在于长辈口中的、模糊不清的“娃娃亲”,紧张地捕捉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当她带着些许嗔怪与羞涩回应,当他看到她眼底那份坦然的、带着追忆的温柔时,他非但没有安心,反而陷入更深的惶恐——这“完美”的回应,是否正是幻境为了取信于他而设计的程序?
他甚至开始害怕享受。当顾清歌将亲手烤制的蜂蜜蛋糕递到他面前时,那金黄的糕体还在蒸腾着新鲜的热气。
昆仑蜂浆凝成的琥珀色糖霜在琉璃碟中微微流淌,清甜的焦糖香混着灵麦特有的醇厚气息氤氲开来——分明是人间烟火里最温暖的馈赠。
他却只敢用银匙刮下边缘细微的一角。糕体蓬松湿润,在舌尖化开的瞬间爆开椴树蜜的清冽与云岭牛乳的丰腴,充沛的草木灵气顺着喉管温柔下沉。
可越是尝到这真实的甘美,他握着匙柄的指节就越是僵硬,仿佛下一口就会咬破幻象的糖衣,露出内里虚无的齑粉。
仙乐缥缈,绕梁不绝,他望着瓷碟里完美的圆形蛋糕,那淋面糖霜的光泽像极了随时会融化的雪。
“这一切都太美好了……”这个念头本身就是最大的诅咒。
越是贪恋指尖的温度,越是沉溺于她低眉浅笑间的风情,那份潜藏的、对失去的恐惧就越是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绿洲的旅人,疯狂地奔向那水源。
却在即将痛饮时,被一个念头死死扼住喉咙:这会不会是海市蜃楼?喝下去,会不会是穿肠毒药?
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近乎神经质地守护着这段航程中的每一刻,如同守护着琉璃盏中一滴随时会蒸发的甘露。
顾清歌似乎感受到了他落在她手臂上过久的注视和指尖那细微的、近乎痉挛的力道,微微侧过头来。
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询问,一丝关切,像投入他混乱心湖的一颗石子。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仙山灵韵特有的温润:“怎么了?又……觉得不真实了?”
就是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恐惧的闸门。
过去半个月所有累积的疑惧、所有患得患失的煎熬、所有对那场雪地初逢的梦魇般的回顾,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害怕、害怕她这关切的询问也是幻梦的一部分。
害怕这艘载着他们驶向灵山这个被描绘成归宿之地的仙船——本身就是一场指向虚无的航行!
更害怕……害怕某一天,或许是下一刻,他一睁眼,所有的锦绣云霞、仙音缭绕、还有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人,都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般消失无踪。
最终,他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一个人的时候?。没有绝境逢生,没有雪地相救,没有这牵动心魄的旅程。
他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顾清歌的女子?。
那彻骨的北境风雪,那场耗尽他所有气力的救援,那之后辗转求医、一同踏上仙舟的种种。
都不过是他濒死前大脑疯狂编织的一场冗长、华丽、又无比残忍的幻梦!
这念头带来的冰冷,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比北境的酷寒更甚。
手指下的肌肤,那属于顾清歌手腕的肌肤,在他指腹无意识地加重摩挲下,传来一阵细微的、温热的反馈。
像是沉睡的暖玉被唤醒。那温度并不炽热,却异常坚韧,带着生命特有的律动,透过他冰凉的指尖,丝丝缕缕,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来。
像一道微弱却不可阻挡的光,刺破了厚重的心魔迷雾。
这触感如此具体,如此不容辩驳——皮肤的纹理,筋络的走向,骨骼的形状,还有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属于活生生的人体的温热。
这不是幻梦能模拟的虚无缥缈;更不是臆想能构筑的冰冷轮廓。
?直到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才终于确信——这不是自己臆想出的幻影,而是有温度的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后怕、委屈和巨大疲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强筑的心防。
手指猛地收紧,不是粗暴的抓握,而是一种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般的、带着绝望力量的依恋。
他攥住了她的手臂,仿佛要将这份刚被确认的“真实”,这具承载着他所有救赎希望的温热躯体,死死地锚定在现实之中,永不放手。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恐惧,所有患得患失的折磨,在这份通过触觉确认的真实面前,化作了汹涌的浪潮,几乎将他淹没。
他需要抓住她,不仅仅是用手,更是用他整个摇摇欲坠的灵魂,去感受这份真实的存在,去对抗那如影随形的、名为“失去”的深渊巨口。
星河依旧璀璨,云海依旧翻腾。但此刻,对他而言,整个世界的真实与重量,都凝聚在指尖所触、掌心所握的这一寸温存之上。
这温度,是他在无边幻海与冰冷孤独中,寻到的唯一救赎的灯塔。
然而,确认的狂喜之后,那深渊般的“患得患失”并未完全消散。
它只是暂时退却,化作了更深沉的叩问:这温度,能持续多久?这真实,能握紧一生吗?
灵山,真的会是他们幻梦的终点,还是另一场虚实迷局的起点?他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仿佛答案就在这触手可及的血肉之躯里。
“清歌……” 唐三藏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哽咽。
“我在,法师。”顾清歌轻声应道。
仅这一句,便如春风拂过冰原,顷刻之间抚平了他翻涌的心潮。
丫鬟如意动作利落,紧随其后,像只灵敏的雀儿般轻盈地跃下,双脚落在温润的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顾清歌站稳身形,抬头望去,所有的思绪都被眼前这片只在虚幻光影中见过的圣地攫取了。
电视屏幕的方寸之地,如何能承载这真实的灵山万分之一的气势?
只见群峰耸峙,并非凡间山峦的嶙峋险峻,而是笼罩在一片浩瀚磅礴、流转不息的金色佛光之中。
那光芒并非刺目,而是温润、庄严、充满慈悲的浩瀚之力,仿佛由亿万颗细微的金色星辰汇聚而成,将整片天地都浸染在神圣的辉光里。
奇花异草在佛光滋养下绽放出难以想象的瑰丽色彩,仙禽瑞兽的身影在云端若隐若现,发出清越悠扬的鸣唱。
远处,最高峰顶,雷音寺的轮廓在祥云瑞霭中若隐若现,琉璃金瓦反射着日月光华,梵音阵阵,似有似无,如同天籁,直接叩击在灵魂深处。
“天啊……”顾清歌下意识地低喃出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混合着朝圣般的激动、梦想成真的眩晕感以及面对绝对神迹的渺小感重重地撞击着她。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亲身踏足这片传说中的净土,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沐浴着这里的佛光。
丫鬟如意的反应则比她家小姐更加直接、更具“烟火气”。
她那双杏眼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足足三息。
然后,一声极具穿透力、带着浓厚乡音土韵的惊叫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圣境边缘:
“俺得个亲娘哎——!!!”
如意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那佛光万丈的灵山,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这这这……乖乖隆地咚!这是啥神仙地界?俺老家的山跟这一比,那简直就是土坷垃堆的呀!这光!这云!这气派!俺滴个老天爷,俺不是在做梦吧?”
她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哎哟”一声,这才确认眼前所见非虚,只剩下满脸的呆滞和无法形容的敬畏。
唐三藏的目光一直温柔地锁在顾清歌身上,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震撼、迷醉和不敢置信都尽收眼底。
看着她那双映照着漫天佛光、亮得惊人的眸子,听着她无意识的惊叹。
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柔情。
一路奔波的辛苦,等待的煎熬,在此刻她毫不掩饰的惊叹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驱散了佛门圣地应有的庄重与自持。
他几乎是本能地靠近一步,动作流畅而强势,带着一种宣告主权的意味。
温热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有力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半拥入怀。
顾清歌还沉浸在灵山的壮丽中,猝不及防被这亲密的拥抱锁住,身体瞬间僵硬。
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带着独有气息的呼吸,轻轻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细腻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一个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带着诱哄和毫不掩饰的期待,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宝宝……”
这个亲昵到骨子里的称呼,在佛光普照的灵山脚下响起,带着一种禁忌般的诱惑,“喜欢这里吗?”
他顿了顿,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一分,将两人的距离压缩到极致,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嫁给我?”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热度,“只要你点头,这里……灵山胜境,就是我们的家。你就能永远住在这里,与这无边佛光、万载祥云为伴。”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顾清歌只觉得一股热气“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脸颊顿时滚烫得如同火烧。
在电视里看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唐僧的“撩拨”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在这大慈大悲的佛祖眼皮子底下,一股巨大的惊慌和羞耻感顷刻间淹没了她。
“啊——!”
她短促地惊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猛烈一挣,从那滚烫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踉跄着后退两步才站稳。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抬起头,又羞又怒地瞪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无辜甚至带着点得意的“圣僧”,俏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染上了诱人的粉色。
“唐三藏!”她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指着他的鼻子,毫不犹豫地骂了出来,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平台上传开,:
“你个登徒子!臭流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佛祖就在上面看着呢!你…你你你…你还能不能要点脸了?!”
她简直无法理解,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清心寡欲、端方自持的和尚,怎么一到她面前就变得如此…如此“疯狂”且不知廉耻?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这个疯子!这可是灵山!如来佛祖的眼皮子底下!他居然敢…敢搂搂抱抱,说这种…这种话!他就不怕佛祖降下雷霆之怒,一道天雷劈了他这六根不净的花和尚吗?!”
巨大的恐惧和对他安危的担忧,让她指尖都在发凉,虽然她可能不愿承认后者。
但,出乎顾清歌意料的是,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的唐三藏,非但没有半分恼怒、羞愧或惶恐。
那张俊逸出尘的脸上,反而缓缓绽开了一个极其灿烂、极其满足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立刻驱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残存的清冷和佛性,只剩下纯粹的、属于一个男人的喜悦和释然。
他等这一刻太久了!这声“登徒子”、“臭流氓”,在他听来,简直比灵山的梵音还要悦耳动听!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彻底撕下“圣僧”的伪装,可以名正言顺地追求他心爱的姑娘了。
再也不用像在仙船上那样,患得患失,提心吊胆,担心她随时会消失,只能靠强硬的手段将她锁在身边。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用最盛大的仪式将她迎娶进门,让她成为他唐三藏名正言顺的妻子!
一想到未来的日子,他的心就像浸在了滚烫的蜜糖里。
自此再不用偷偷摸摸地、像做贼一样去牵她那柔软的小手,而是可以随时随地,在阳光下,在月光里,大大方方地握着,感受她掌心的温度。
也可以不再压抑内心汹涌的情感,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她羞涩的脸颊上印下亲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感受她的温软馨香。
他终于可以卸下那副“普度众生”的沉重枷锁,舍弃那一身象征着束缚与责任的袈裟。
将这拯救苍生的宏图伟业,大大方方地交还给佛祖——“您另请高明吧!这经书谁爱取谁取去,这菩萨谁爱当谁当去!老子…咳咳,贫僧不干了!” 他要在佛祖面前堂堂正正地宣告还俗。
他要回家,他要娶媳妇儿,他要带着他的宝宝,过最平凡也最幸福的日子。
寻一处山清水秀的桃源之地,建一座温馨的小院。院中要有她喜欢的繁花,架一架她可以慵懒倚靠的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