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看她对镜梳妆,午后陪她品茗读书,黄昏携手漫步溪边。
没有妖魔鬼怪的侵扰,没有取经路上的风餐露宿,没有那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使命。只有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只有耳鬓厮磨的甜蜜。
对了!还要生养几个活泼可爱的娃娃!最好有像她一样灵动漂亮的女儿,也有像他一样…嗯,像他一样俊朗的儿子?或者都像她更好。
看着几个小团子在他们身边跌跌撞撞地跑着、笑着,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娘亲”……
光是想象着那画面,唐三藏就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尖蔓延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快要幸福得飘起来。这日子,想想都美得冒泡!
他几乎要立刻拔腿冲向那云遮雾绕的雷音寺大雄宝殿,一刻也不想再等。
他要跪在佛祖金身面前,掷地有声地宣告自己的决定,将袈裟奉还,斩断尘缘?不,是重续那早已刻入骨髓的尘缘!
然而,一阵微凉的、带着灵山特有清冽气息的山风吹过,?拂动了他僧帽上垂落的系带,也让他沸腾的思绪稍稍冷静了一丝。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头已微微西斜,将灵山的佛光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
再看看身边,顾清歌依旧气鼓鼓地瞪着他,俏脸上红晕未消,带着长途旅行后的些许倦色。
如意也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正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俩,大气不敢出。
是啊,急什么呢?佛祖就在那里,又不会跑掉。他们已经奔波了半个月,身心俱疲。
他的宝宝需要好好休息,梳洗一番,压压惊,养足精神。他自己左手上的伤处,也隐隐传来些微不适。
况且,还俗、提亲、筹备婚事……这些都是大事,需要郑重其事,也需要时间。
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风风火火地冲上去?显得他多……嗯,多猴急似的。虽然他心里确实急得像有猫爪在挠。
转念至此,唐三藏心中那狂奔的野马般的心思终于被勒住了缰绳。
他深吸一口充满灵蕴的空气,压下胸腔里澎湃的激情,脸上重新挂起那副能迷死人的温柔笑意,但此刻,在顾清歌看来更像是不怀好意。
唐三藏决定,先带他家这位受惊的宝宝,回他在灵山的落脚处——一处清幽雅致的禅院精舍,好好安顿下来。
让她沐浴,用些精致的素斋,睡个好觉。至于还俗这件人生头等大事……嗯,过几日,待他们休整妥当,他再以最饱满的精神、最虔诚的态度。
去雷音寺面见佛祖,郑重申请,想必佛祖也会体谅他这“苦海回头,终见真爱”的赤诚之心吧?
暮色是砚池里化不开的宿墨,从灵山嶙峋的轮廓缓缓流淌而下,浸透了栖云巷每一块泛着青苔的阶石。
唐三藏素白僧袍的下摆扫过石缝间蜷曲的榆钱叶,发出窸窣碎响,像在替他诵念未能出口的往生咒。
掌心紧扣的那只手冰凉而纤细,顾清歌指尖在他腕骨突出的脉络上轻颤——这双曾结无畏印的手,此刻正将女子囚禁于温柔的桎梏。
“莫怕。”他喉结滚动,拇指压住她手背上淡青的血管。
巷子深处传来三声更鼓,惊起瓦檐上两只灰鸽,扑翅声里他的低语几不可闻:“我们到家了。”
唐三藏将顾清歌的手塞进自己僧袍袖中。女子指尖的寒意透过棉布渗入他腕间旧疤——那是十四年前西行时,黑熊精利爪留下的齿痕,如今竟成了暖她的热源。
“看巷口的韦陀像。”他忽然驻足,抬手指向苔痕斑驳的石龛,“半月前他的降魔杵还朝外,今日却转向院内了。”
顾清歌随他目光望去,石雕神像双目低垂,杵尖正对院门,像在阻拦什么。她反手扣紧他掌心:“它在怕你?”
“怕我背叛佛祖。”僧衣下传来闷笑,袖中手指却将她攥得生疼。
阿吉蹲在门墩上数蚂蚁的身影骤然僵住。灯笼昏光里,他家公子素白僧衣襟口竟染着抹刺目胭脂,而被他半拥在怀的女子罗裙撕裂,裸露出的小臂凝着血痂。
“公…公子遇袭了?”少年嗓音劈岔。
唐三藏径直掠过他,将顾清歌推至檐下光晕中:“唤主母。”
三个字砸得阿吉踉跄后退。他盯着顾清歌裙角银线绣的缠枝莲,忽觉那花纹活过来勒住了喉咙。
阿吉哆嗦着行礼:“奴、奴拜见主母!”
暮色中,如意石榴红的裙裾已拂过石阶:“奴婢如意,见过小哥。”
使不得!阿吉慌退半步,后腰撞上门框的闷响惊飞了竹篱畔的寒鸦。
唐三藏早已牵着人踏入院中。卵石小径尽头的主室陈设清简:一榻一柜,并半旧经卷垒成的书山。
他将顾清歌安置在罗汉榻上,指腹拭过她眼下淡青:“宝宝稍候。”
厨房灶火噼啪燃起时,顾清歌正凝视书案上摊开的《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墨迹未干,砚台边却搁着支女子用的素银簪。
她指尖抚过冰凉簪身,终抵不住倦意伏案睡去。
水汽氤氲的浴房内,唐三藏试过水温方转身抱人。怀中身躯轻得像褪羽的鹤,中衣系带在他颤抖的指间散作流云。
澡桶里的热水冒着白烟,当温热包裹两具身躯时,他喉间溢出喟叹,把顾清歌搂得更紧。
水底下那串佛珠绕在她散开的黑发上,他嘴里习惯性念着经文,可眼睛却离不开怀里姑娘睡红的脸。
顾清歌闭着眼,睫毛湿漉漉地盖在脸上,嘴唇被热气蒸得水润润的。
唐三藏盯着那两瓣嫣红,突然像着了魔似的亲上去——起先只是轻轻碰了碰,像蝴蝶落在花瓣上。
可当尝到她带着澡豆清香的呼吸时,他猛地加重力道,粗糙手掌托住她后脑勺,把这个吻变成狂风暴雨。
“嗯…烦人的蚊子……”睡梦中的顾清歌皱眉躲闪,唐三藏直接捏住她下巴加深亲吻。
舌尖顶开牙关时,顾清歌突然惊醒,睁眼就看见放大的俊脸:这和尚闭着眼满脸沉醉,喉结还一上一下地滚动。
“你!”她又羞又气伸手推他,掌心刚贴上汗湿的胸膛,立刻被烫到似的缩回手——那结实的肌肉下心跳得像擂鼓。
木桶边沿搭着的细麻布早被水浸透,滴滴答答在砖地上积出小水洼。
唐三藏右手在水下箍着顾清歌的腰,左手无意识地捻着佛珠串。
当姑娘因他的亲吻轻颤时,佛珠链“唰啦”缠上她后背,冰凉的珠子贴住温热的肌肤,激得她脚趾都蜷起来。
“冷...”她迷迷糊糊地哼,水雾里的身子像块暖玉。
唐三藏突然发狠咬她下唇,血腥味混着澡豆的丁香气息在两人唇齿间漫开。
顾清歌吃痛挣扎,光溜溜的腿在桶里乱蹬,溅起的水花泼了唐三藏满脸。
水珠顺着他眉心那颗小小的观音痣往下淌,倒像菩萨在流泪。
“小姐?法师?该用晚饭啦!”如意的拍门声像盆冷水浇下来。
唐三藏猛地睁眼,正撞见顾清歌含着水汽的怒视。他扯过棉被裹粽子似的包住她,抬脚踹开木门。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如意被热气熏红的脸瞬间煞白:法师的僧衣大敞着,水珠顺着胸口往下淌。小姐裹在棉被里只露半截小腿,上面赫然印着几道红指痕!
“摆膳!”唐三藏嗓子哑得厉害,“嘭”地摔上门。
顾清歌跌进床铺,指尖碰着刺痛的嘴唇直哆嗦——这贼和尚居然把她嘴都亲肿了!
书桌已收拾干净,那本《地藏经》不见了,换了碗热腾腾的杏仁茶。
顾清歌小口喝着,看他跪在榻前给她擦头发。棉布吸着发梢的水,她突然低声说:“阿吉看见巷口神像的眼睛在流血。”
她摸着他手腕上深紫色的掐痕——那是白天攥佛珠太用力勒的。
“是警告。”唐三藏冷笑,突然咬破手指在她额头画了个血十字,“可我偏要逆天改命。”
屏风后,狐裘裹住顾清歌半干的长发。唐三藏系衣带的手忽然顿住——女子锁骨下一粒朱砂痣灼入眼底,像菩萨低眉时坠落的胭脂。
他猛地闭目捻动佛珠,檀木珠子撞击声碎如急雨。饭厅点起蜡烛时,如意正摆雕花豆腐。
阿吉扒着门缝偷看:他家公子换了件青布衫,主母用降魔杵形状的木簪盘发。最吓人的是公子脖子边,一道牙印从耳朵根钻进衣领……
“看什么看?”唐三藏眼皮不抬,给顾清歌夹了片笋,“明天我去雷音寺,你和如意守好主母。”
夜风撞开窗户,卷着碎纸片扑灭了蜡烛。黑暗里唐三藏抓住她冰凉的手:“要是明天中午我回不来……”
“我就砸了那神像。”顾清歌反手与他十指紧扣,“碎石块拿来砌澡池子!”
屋檐下的灯笼疯狂摇晃,把两人紧贴的影子投在经书上,像幅神仙堕入凡尘的画。
阿吉赶紧去点蜡烛。他身形利落,借着窗外灯笼透进来的、那点被风吹得癫狂摇曳的红光,摸到桌边散落的火石火镰。
“嚓”的一声轻响,一点火星溅落,迅速引燃了火绒。他小心地护着那簇微弱的火苗,凑近半截未燃尽的烛芯。
橘黄的光晕重新晕开,先是照亮他专注的侧脸,随即驱散了书案一角的黑暗。
烛光跳跃着站稳,将方才那幅“神仙堕入凡尘”的剪影打散。
唐三藏感到顾清歌紧扣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那冰凉并未完全褪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他缓缓松开手,指腹似乎还残留着她掌心的微茧和那份决绝的力道。
顾清歌垂眸,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脸颊在暖光下似乎染上了一层薄红,又或许只是烛焰的映照。
风仍未歇,从破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新点的烛火不安地扭动,也将那些散落的碎纸片卷得更远。
灯笼在屋檐下兀自狂舞,投射的光影在墙壁和经书上拉扯出变幻莫测的图案。
“吃饭。”顾清歌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清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她率先拿起筷子,指尖拂过碗沿,仿佛刚才黑暗中那句“砸神像”、“砌澡池”的狠话从未出口。
桌上的饭菜已微凉,鱼汤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
唐三藏也拾起竹箸,目光扫过那本被跳跃光影笼罩的经书,又落在顾清歌沉静的侧脸上。
八仙桌上的雕梅豆腐还在冒热气,唐三藏刚给顾清歌舀了勺杏仁羹,如意突然打翻醋碟:“小姐嘴唇怎么破了?”
满室死寂中,顾清歌踢了唐三藏一脚:“被狗啃了。”
和尚面不改色夹起冬笋:“明日给宝宝炖冰糖肘子补补。”
烛光映着两人红透的耳根,窗外积雪压断枯枝,“咔嚓”声惊飞满树寒鸦。
唐三藏夹起一箸青菜,送入口中,滋味如何已无暇细品,舌尖只尝到一丝明日正午前必须化解的、铁锈般的紧迫感。
昏黄的烛光下,晚餐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与窗外呼啸的风声中,艰难地继续着。只有灯笼的影子,还在经卷上疯狂涂抹。
最后一口冷饭咽下,碗底残余的微温也彻底散尽。唐三藏搁下竹箸,那轻微的磕碰声在死寂的厅堂里竟显得有些刺耳。
他目光沉静,掠过顾清歌苍白的面颊,最后停留在她搁在膝上、指节微微发白的手。
她没有看他,长长的睫羽低垂,掩映着眸底深潭般的幽暗,仿佛正在积蓄某种无声的力量,又似在忍受着某种看不见的痛楚。
窗外的风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猖獗地撕扯着窗棂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将灯笼的光影搅得更乱,在墙壁、经卷和众人脸上投下光怪陆离、动荡不安的图案。
“夜深了。”唐三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晃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宝宝,你需静养。”
顾清歌这才抬眸,眼底那潭深水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映着桌案上跳跃不定的烛火,竟漾开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流光。
她唇线紧抿,未发一言,只是下颌线绷得如拉满的弓弦,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旋即,她五指扣住冰冷的桌沿,试图借力站起。
然而,久坐之下,双腿竟似灌满了沉重的沙砾,又像是被千万细密的钢针同时攒刺,骤然袭来一阵酸麻胀痛,知觉仿佛一瞬被抽离。
她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晃了晃,双膝虚浮,竟似踩在云端,寻不到半分着力之处。
唐三藏已一步跨到她身侧。没有多余的言语,他弯腰俯身,伸开双臂,以一种极其稳固的姿态,将她从冰冷的竹椅上稳稳地横抱了起来。
动作迅捷而轻柔,仿佛捧起的是一件稀世易碎的玉器。
顾清歌的身体比想象中更轻,带着风寒后特有的虚软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像一片被风霜侵袭过的秋叶。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指尖冰凉,触及他颈侧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是一种超越了暧昧、近乎生死相依的触碰,带着绝望边缘的暖意,又混杂着诀别的预兆。
她的头靠在他坚实的肩窝里,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内沉稳有力的搏动,那声音奇异地压过了窗外风的嘶吼,成为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她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去,汲取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和令人心安的沉稳气息。
“如意,阿吉,”唐三藏的声音低沉,“收拾了吧。”他的目光掠过桌上狼藉的杯盘,最后落在如意担忧的脸上和阿吉紧抿的嘴角。
“是,法师。”如意应得很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连忙低头去收拾碗筷,不敢再看唐三藏怀中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
阿吉则沉默地点头,动作麻利地开始撤下残羹,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门窗,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那灯笼的影子,依旧在墙壁上癫狂地舞动,如同无数扭曲挣扎的鬼魅。
唐三藏抱着顾清歌,转身离开了这间被烛火、风声和沉重气氛填满的膳厅。
他们步入一条幽深曲折的回廊。廊柱的朱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朽木的原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黑。
廊顶的瓦片似乎被风掀开了几处,冰冷的月光便从那缝隙中如银屑般筛落,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
风在这里找到了通道,发出尖锐的哨音,卷着枯叶和不知名的尘埃,在脚下打着旋儿。
回廊两侧是荒废已久的花圃,枯死的藤蔓如毒蛇般缠绕着早已倾颓的太湖石,在摇曳的月光下张牙舞爪。
唐三藏的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踩得极实,下盘如生根般稳固,巧妙地避开地上因年久失修而松动的石板和散落的碎石。
顾清歌的身体随着他的步伐轻微起伏,每一次颠簸都让她蹙紧眉头,但她咬紧下唇,硬是没发出一丝低吟。
她的发丝被穿廊而过的夜风吹拂着,轻搔着唐三藏的下颌,带来一丝微痒和淡淡的、混合着药草与血腥气的独特气息。
他能感觉到她环在自己颈后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指尖的凉意仿佛能透过皮肉,渗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