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一手揽紧怀中人,一手紧握九环锡杖,杖尖向前,朝着福陵山的方向一指,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穿透云霄:“福陵山,云栈洞!速去!”
“唳——!!!”
金翅大鹏雕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声震百里。
巨大的双翼猛然展开,卷起狂暴的飓风!庭院中飞沙走石,枯树狂摇。
下一瞬,神雕五趾利爪蹬地,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撕裂天幕的金红色流光,冲天而起,下一秒穿透了厚重的铅云,消失在天际。
只在原地留下一圈缓缓扩散、灼热的气浪旋涡,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淡淡檀香与硫磺气息。
万里云途,只在双翼一振之间!罡风猎猎,吹得沙悟净的衣袍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
他站在巨雕宽阔的背脊中后部,身体微微前倾,如同钉在了上面,稳如磐石。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前方唐三藏紧抱顾清歌的身影,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下方飞速倒退的、变得渺小的山川河流、城池村落。
那速度太快了,景物拉扯成模糊的色带。
然而,速度越快,他心中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惊涛骇浪就越是汹涌。
唐三藏怀抱顾清歌的画面,如同最顽固的梦魇,反复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信仰高塔。
高空凛冽如刀的罡风,吹不散他心头的炽热混乱。
二师兄在火海中的哀嚎仿佛就在耳边,与佛祖庄严的梵唱、灵山戒律的清音激烈碰撞、撕扯!
他猛地闭上眼,牙关几乎要咬碎。
“救二师兄!现在只救二师兄!”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其他的…其他的事,等二师兄脱险…等二师兄脱险再说!”那深埋的惊雷,终究会炸响,只是被生死时速强行推迟了爆发的时刻。
他陡然睁开眼,望向那似乎永无尽头的云海前方,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与…深不见底的迷茫。
佛祖的戒律,西天的法度…“师父啊师父,您让弟子…该当如何自处?!”
这云海之上,仿佛已无路可走。
金翅大鹏雕的背脊在云层中破开凛冽的罡风,沙悟净的拳头在袖中捏得骨节爆响。
他紧盯着前方师父环抱那女子的背影,那玄色大氅的貂毛在气流中翻卷,像极了他此刻被撕扯的魂魄。
唐三藏僧袍上沾着的女子发丝,此刻在万丈高空明晃晃刺着他的眼——这岂止是破了色戒,分明是将雷音寺的宝幢扯下来碾作尘泥!
“菩萨戒云:淫为伐命斧,破法第一刀...”沙悟净喉头滚动,似要将大乘经文呕出血来。
他想起流沙河底受刑时,万箭穿心的痛楚尚不及此刻半分。
那时他信,信这苦痛是涤罪的甘霖,信那云端上的佛祖垂着慈悲目。
可如今师父怀里的温香软玉,将五百年来筑起的信仰琉璃塔击得粉碎。
顾清歌忽然在颠簸中咳嗽起来,细弱的声响被狂风撕扯。
唐三藏立即收紧臂弯,僧袖如垂云般裹住她,指尖迅速按向她颈侧穴位。
那动作熟稔得刺目,沙悟净看见自己师父尾指在女子后颈划过的弧度,分明是当年在女儿国御医处学来的推宫手法。
“冷么?”唐三藏低头问。声音穿过风声落在沙悟净耳中,惊起滔天骇浪——这温存语气,他只听师父对濒死的小妖用过!
玄色大氅里探出半张苍白的脸,顾清歌摇头时睫毛扫过三藏襟前,沾了星点呼出的白气:“法师在,不冷的。”
她腕间的佛珠滑落半串,檀木珠子磕在雕鞍上哒哒作响。
沙悟净认得那串迦南香,是师父在五庄观用锦斓袈裟一角换的。
“坐稳!”前方突遇气流,大鹏雕猛地侧旋。
沙悟净本能去抓鞍鞯,却见唐三藏左手结无畏印拍向雕颈,佛光炸开的刹那,右手竟同时将顾清歌的头护进怀里。
袈裟宽袖如金钟倒扣,把罡风挡得严严实实。沙悟净看得分明:那护体佛光流转的轨迹,分明裹着两重气息!
“好个普度众生...”沙悟净齿缝渗出血腥味。当年火云洞救二师兄,师父的佛光纯如赤金。
此刻金辉里却缠着缕青气,蛇似的绕着顾清歌游走。
“悟净。”唐三藏忽然回头,目光如古寺铜钟罩下,“前方有雷云,护好如意。”
沙悟净怔忡望去,果见黑紫云团里电蟒翻腾。他急掐避雷诀时,瞥见顾清歌攥着师父衣襟的手。
那纤细指节上戴着枚金累丝嵌宝戒,戒面刻的梵文分明是“唵嘛呢叭咪吽”——可六字真言该在转经筒上渡众生,怎会箍在闺阁女子的指间?
“轰隆!”惊雷劈落时,大鹏雕长啸穿云。沙悟净挥袖撑开气罩,余光却见师父的九环锡杖向天一划。
杖首金环撞出清越梵音,惊雷竟化作甘霖洒落。
几滴雨溅在顾清歌眉心,唐三藏立即用袖角去拭,僧衣洇开深色水痕,像菩萨净瓶倾洒的杨枝露。
“好个慈悲!”沙悟净心头剧痛。当年车迟国斗法,虎力大仙召的雷霆劈向孩童。
师父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化去的。可那时是为救苍生,此刻呢?为拭去一滴雨?
闪电撕裂天幕的刹那,他看清顾清歌颈间挂着的东西——羊脂玉净瓶坠子,拇指大小,瓶口一点朱砂痣。
沙悟净如遭雷殛。这是观音大士在流沙河点化他时,柳枝拂过的宝瓶形制!
“妖孽!”这个词几乎冲口而出。沙悟净眼底漫上血色。定是邪魔幻化菩萨宝相惑乱师父。
他右手在背后捏诀,卷帘大将的降魔罡气在筋脉中奔涌。
可罡气行至指尖,师父为二师兄焦灼的眼神倏然浮现——昨夜雪夜跪求时,师父捻断佛珠的手,颤得比他这报信人还厉害三分。
罡气骤然溃散。沙悟净痛苦闭目。
“若此刻发难,谁去救火海里的二师兄?那呆子被三昧真火灼烧时,可会怨他不顾手足情?”
“悟净,看!”唐三藏忽然低喝。
云层豁开巨洞,下方山脉焦黑如地狱拓片。福陵山到了!
原先云栈洞所在的翠峰,此刻变作喷涌赤焰的火山口。
十万天兵列阵云端,黄金锁子甲映着火光,仿佛天神熔铸的囚笼。
火海中隐约有巨猪轮廓翻滚,嘶嚎声被风割成碎片。
“二师兄!”沙悟净目眦欲裂。他看见火舌舔舐着钉耙虚影,九齿上挂的玄铁环已熔成赤红。
托塔天王李靖的喝令自云端降下:“妖猪!还不伏诛!”
沙悟净腾身欲跃,肩头却被锡杖压住。唐三藏将顾清歌裹进大氅系在雕鞍上,九环锡杖往云中一顿:“李天王,且慢!”
佛号如潮漫过天穹,熊熊火海竟为之一滞。哪吒踩着风火轮冲出云阵,火尖枪直指:“金蝉子!你要为这孽障违抗天命?”
唐三藏踏云而起,袈裟在热浪中翻飞如金莲:“净坛使者乃我佛门弟子,纵有过失,亦当由灵山戒律院...”
“你还有脸提灵山?”哪吒枪尖爆出三昧火,“破色戒,娶凡女,今日连淫戒也敢犯!”火舌毒蛇般噬向顾清歌!
“放肆!”锡杖金环震天狂响。沙悟净从未见师父如此震怒。
浩瀚佛光凝作实质,竟将三昧火逼退百丈。唐三藏护在雕前的身影,此刻看来竟似大雄宝殿里忿怒相的孔雀大明王。
李靖宝塔凌空压下:“金蝉子!你纵徒行凶在先,破戒娶妻在后,今日...”
“李天王!”唐三藏突然割裂袈裟。
金线梵文如活蛇游入空中,“此乃西行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功德簿,今日尽化于此——”
锦帛在佛光中燃起青焰,“换净坛使者一命!”
十万天兵哗然。沙悟净如坠冰窟。“功德簿!那是师父成佛的根基!”
火光映着顾清歌惊惶的泪眼,她挣扎着想解开大氅系带:“法师不可...”
哪吒突然尖啸:“那女子颈间!”
所有目光聚焦处,顾清歌衣襟散开,羊脂玉净瓶坠子滑落出来。
瓶身在火光中渐转透明——瓶底竟沉着粒金丹,丹纹裂如莲花!
“九转还魂丹?!”李靖骇然,“妖女!你竟敢盗老君仙丹!”
雷霆般的怒吼中,沙悟净终于看清:金丹裂缝里渗出青气,与师父护体佛光中的气息同源。
刹那间灵台雪亮——当年五庄观人参果树濒死,师父求来的还魂丹只有半粒。原来另一半...
“不是盗。”唐三藏的声音压过天雷,他当众握住顾清歌颤抖的手,“是贫僧以功德为质,求老君赐药。”
他转向喷火的火山口,“救活人参果树用半粒,余下半粒...”火光映亮他眼底血丝,“救她被蝎精毒毁的心脉。”
“好个圣僧!”哪吒的火尖枪燃起诛神业火,“今日便替灵山清理门...”
“谁敢动我师父!”火山口轰然炸裂。万丈火柱中腾起山岳般的巨猪,獠牙挑飞天兵阵旗。
烧焦的鬃毛滴落熔岩,九齿钉耙却迸出刺目寒光——猜八戒竟顶着三昧真火现了法相!
沙悟净的热泪终于砸落云头。他狂笑着挥舞降妖杖撞进天兵阵,月牙刃刮起腥风:“二师兄!老沙来也!”
所有信仰的崩裂,此刻尽化作泼天杀意。锡杖佛光与钉耙寒芒在空中交汇,撞出惊天巨响。
唐三藏将顾清歌推向大鹏雕:“带她走!”转身时袈裟化作遮天金幕,硬撼李靖的七宝玲珑塔。
佛光与宝光撞击的刹那,没人看见他唇间溢出的血线,正渗进顾清歌为他绣的莲花衣领。
九转还魂丹在混乱中发出悲鸣,裂纹里的青气如烟消散。
沙悟净一杖劈开雷云时忽然懂了:师父以功德换的不是丹药,是向天偷来的,凡尘中最重的戒律。
福陵山,昔日云栈洞所在之地,此刻已沦为一片修罗杀场。
苍穹被撕裂,仙家法宝的光华与妖魔煞气碰撞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祥云染血,罡风如刀。托塔天王李靖高踞云端,玲珑宝塔霞光万道。
每一次塔身转动,都释放出沉重的威压,如无形山岳般镇压着下方苦苦支撑的取经三人组。
哪吒脚踏风火轮,手持火尖枪,三头六臂法相威严,枪影化作漫天流火,将猪八戒钉耙的防御圈子烧灼得滋滋作响。
增长天王魔礼青的青云剑吞吐着碧森森的剑气,所过之处草木皆枯。
广目天王魔礼红的混元珠伞撑开,吸纳着沙僧月牙铲卷起的狂沙怒涛。
多闻天王魔礼海的碧玉琵琶拨动,惑人心神的靡靡之音无孔不入。
持国天王魔礼寿的紫金花狐貂更是化作一道紫电,在战场边缘游弋,伺机噬咬。
更有数位不知名的散仙,或祭飞剑,或施雷法,将这片天地搅得天翻地覆。
唐三藏盘膝坐在地上,身周笼罩着一层微弱的佛光,是锦斓袈裟在自发护主。
他面色苍白,嘴唇翕动,粗重的喘息声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几不可闻。
饶是猪八戒与沙悟净拼死护持,金箍棒留下的空缺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破绽,让他们的防御捉襟见肘,险象环生。
猪八戒的九齿钉耙舞得泼水不进,肥硕的身躯上已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焦痕,那是哪吒火尖枪留下的印记。
他气喘如牛,口中骂骂咧咧:“他奶奶的天庭狗官!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等俺猴哥回来,把你们一个个都打成肉饼!”
沙悟净沉默寡言,月牙铲卷起阵阵黄沙罡风,勉力抵挡着魔礼青的剑气与魔礼红伞中的吸力。
肩头被一道阴损的飞剑洞穿,血流如注,却兀自咬牙苦撑。两人都清楚,若无奇迹,今日恐难善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战场边缘的空中,一道金色的流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裂混乱的罡风,骤然悬停。
金光散去,露出一只体型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神骏金雕。
它双翼展开,遮天蔽日,金色的翎羽在仙魔之气的映照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锐利的鹰瞳扫视着下方惨烈的战场,带着一丝睥睨与审视。
正是那狮驼国三魔之一,与佛祖沾亲,有“云程万里鹏”之称的大鹏金翅雕!
它背上,伏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是被它从混乱中强行带走的顾清歌。
此刻她发髻散乱,衣衫染尘,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下方唐三藏师徒三人浴血奋战的身影,心焦如焚。
她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躯,置身此等毁天灭地的神仙战场,自保已是岌岌可危,更遑论硬凑上前助阵。
顾清歌心知肚明,此刻能不给法师他们添乱、不成了那拖累全军的倒悬之急,便已是阿弥陀佛,万幸之至!
但此刻,看着三人的危局,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雕兄!”顾清歌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穿透下方混乱的轰鸣,清晰地传入大鹏雕耳中。
她深知此雕性情桀骜,法力通玄,寻常言语绝难打动。她必须拿出最有分量的筹码。
大鹏雕侧过头,巨大的金色瞳孔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却像实质的冰锥,带着天生的高傲与漠然,仿佛在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
顾清歌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冰冷的目光,语速极快,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与急迫:
“雕兄!下方正在苦战的法师,是奉佛祖法旨、唐王钦命前往西天取回真经的圣僧唐三藏!他若在此地有失,莫说西行功果毁于一旦,便是佛祖震怒,三界动荡,这因果业力,谁能承担?你虽有通天彻地之能,怕也难逃干系!”
大鹏雕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但依旧未置可否,只是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咕噜声。
顾清歌心念电转,知道单凭唐三藏的分量还不够,必须祭出那个名字。
那个足以让三界妖魔都为之色变,也是此刻唯一可能解围的关键!
“雕兄!”她声音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你认识圣僧的大徒弟吗?那个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搅得凌霄宝殿鸡犬不宁,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如今保着法师西行取回真经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孙悟空”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大鹏雕庞大的身躯明显一震。
那锐利无匹的金色鹰瞳中,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疑,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深藏已久的、棋逢对手般的熊熊战意。
这个名字在三界妖魔心中的分量,实在太重了。那是真正打出来的威名,即便高傲如大鹏,也绝不敢轻视那个曾与天争锋的猴子!
顾清歌敏锐地捕捉到了大鹏雕眼神的变化,心中狂喜,立刻趁热打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雕兄!孙悟空才是破局的关键,眼下圣僧他们仨人,根本不是那帮狗屁神仙的对手,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既识得大圣威名,当知唯有他才能对抗天庭精锐,救圣僧于水火!雕兄,烦请你带我去找他。立刻!马上!迟则生变!”
她的话语如连珠炮,将利害关系、唯一生路以及那份刻不容缓的急迫感,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尤其是最后那句“狗屁神仙”,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竟意外地契合了大鹏雕对天庭那帮“道貌岸然”之辈的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