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那双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映照世间一切悲欢的眼眸,平静地迎上了沙悟净那双几欲喷火的眸子。
没有责备,没有闪躲,只有一种沉凝如山的悲悯与…理解。
那目光像一泓深秋的潭水,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能包容一切惊涛骇浪的深沉力量。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沙悟净狂乱的心海:“悟净。”
仅仅是这一声呼唤,没有多余的话语,却像带着某种清心咒的魔力,让沙悟净体内那股即将失控爆发的凶戾之气猛地一滞!
“八戒在福陵山,多等一刻,便多一分化为飞灰的凶险。”唐三藏的声音依旧平稳。
却不再掩饰其中的沉重,“三昧真火之下,纵是金刚之躯亦难保全。为师…亦是心急如焚。”
“八戒”二字,却似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了沙悟净熊熊燃烧的混乱心火上!
“二师兄!那个贪吃懒做、时常闯祸,却会在危难时用肥胖身躯挡在他和小白龙前面,会嚷嚷着“老猪来也”的猪头!”
“那个此刻正在千里之外,被十万天兵围困,在焚尽万物的神火中挣扎哀嚎的二师兄!”
沙悟净眼中的赤红和戾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对失去至亲兄弟的恐惧!
那滔天的愤怒与信仰崩塌的剧痛,在这份更直接、更迫在眉睫的恐惧面前,竟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像一锅滚沸的岩浆被瞬间投入极寒冰窟,表面凝固了,内里却依旧翻腾着毁灭性的能量。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高高鼓起,整个魁梧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那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几乎要撕裂他灵魂的咆哮和质问,连同那摧毁信仰根基的惊涛骇浪,死死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压回心底最黑暗的深渊。
额角、脖颈处,根根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出来,冷汗一瞬浸透了他粗糙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几息之间,像是经历了千百年地狱般的煎熬。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里依旧残留着血丝,依旧布满了痛苦和茫然的风暴。
但至少,属于卷帘大将的凶戾之气已被强行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刻骨的压抑。
沙悟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粗重的、犹如砂石摩擦的喘息,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勉强挤出一句嘶哑的话:“师…父…”
声音干涩得好似砂纸摩擦,“徒儿…明白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二师兄…等不起。请师父…速速启程去往福陵山!”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被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腥味。
他不再看顾清歌,或者说,他不敢再看。那女子的存在本身,此刻对他而言就是一场焚心的业火。
他猛然转过身,背对着师父和那个颠覆了他世界的“师娘”。
胸膛依然剧烈起伏着,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摁在皮囊之下,只留下一个紧绷如铁、微微佝偻的背影。
他的目光,宛如两把淬了寒冰的钢锥,死死钉在了小花厅洞开的门扉之外,仿佛要将那遥远的福陵山看穿,看到那烈火炼狱中的身影。
花厅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铜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爆裂声。
以及沙悟净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沉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一直蜷缩在玄色大氅里的顾清歌,将脸更深地埋进了唐三藏胸前的衣襟。
刚才沙悟净那瞬间爆发的、犹如实质般的凶煞之气,虽然被法师挡下了。
但那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敌意的目光余波,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委屈。
她纤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得更低,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更深的阴影,像两只受伤的蝶。
她没有出声,只是将冰凉的手指,更紧地蜷缩进唐三藏温暖的掌心,寻求着唯一的庇护。
一旁侍立的丫鬟如意,早已吓得屏住了呼吸,小脸煞白,双手紧紧绞着衣角。
她虽然懵懂,却也感受到了沙悟净那陡然间爆发的恐怖气息和厅内几乎凝滞的沉重压力。
她看看脸色铁青、背对众人如同怒目金刚般的沙悟净,又看看将自家小姐护得严严实实、神色沉静的法师。
最后目光落在自家小姐那仿若要缩进大氅里消失不见的身影上,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
同时也为自家小姐捏一把汗,她更是忧心如焚,唯恐法师对小姐的情意不够深厚,最终在徒弟与心上人之间,倒向沙悟净那边。
思绪纷乱间,如意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最坏的图景:若法师当真受了那莽汉蛊惑,要对小姐不利……纵然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半点神通也无的凡俗丫鬟,也定要拼上性命,护得小姐周全,绝不让这对师徒伤她分毫!
想到此处,一股血气直冲顶门。如意猛地鼓足勇气,凶悍地瞪向沙悟净。
声音虽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掷地有声:“好个莽撞的匹夫!方才冲撞了本姑娘还没跟你计较,如今竟敢瞪视我家小姐?休以为仗着法师是你师父,便能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你敢动我家小姐一根头发丝儿——本姑娘也绝不是吃素的!”
吼声落定,她像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老虎,双手叉腰,指尖几乎要戳到沙悟净的鼻梁上。
沙悟净被如意那劈头盖脸的怒骂砸得一懵,铜铃般的豹眼瞪得更圆了,里面翻滚着难以置信的怒火与一丝被戳穿心事的狼狈。
他,堂堂卷帘大将贬谪下凡,虽成了个粗夯模样,何曾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蝼蚁般的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如此辱骂?
尤其这丫头那双喷火的杏眸,竟似利箭般穿透了他刻意营造的凶蛮表象,直刺他心底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盘算。
一股被冒犯的邪火“腾”地窜上顶门心,烧得他满脸虬髯都似乎根根倒竖起来。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像是让脚下的地砖都呻吟了一声。
脖颈硬生生梗得像根烧红的铁棍,粗嘎的嗓音恰似沙石摩擦,带着十足的轻蔑吼了回去:“呔!臭丫头!牙尖嘴利!你敢把刚才那大逆不道的屁话,给爷爷我再说一遍试试?”
他刻意将“爷爷我”三字咬得极重,试图用辈分和武力彻底压垮对方,蒲扇般的大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降妖宝杖。
手背上青筋如虬龙盘绕,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周身那股久经沙场的凶煞之气再不掩饰,如同实质的寒潮般向如意压去。
厅堂内烛火被这凛冽气势激得骤然一暗,光影在沙悟净狰狞的脸上疯狂跳动,映得他好似庙里走出的怒目金刚。
如意只觉得一股冰冷粘稠的杀意瞬间裹住了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后背的冷汗顷刻间浸透了内衫,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凉。
她小巧的鼻翼急促翕张,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热的刺痛。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脊椎,几乎要夺去她发声的力气。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威压之下,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家小姐——顾清歌。
顾清歌依旧裹在那件厚重的狐裘大氅里,方才如意与沙悟净的激烈冲突似乎将她最后一丝力气也抽干了。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试图将自己埋进沙砾的雏鸟,纤细的身体在宽大的衣物下细细颤抖着,几乎要缩成一个看不见的点。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浓密睫毛下那双翦水秋瞳,盛满了惊惶无助的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这脆弱得仿佛琉璃般一触即碎的身影,瞬间点燃了如意心底最深沉的护主烈焰。
“说就说!谁…谁怕谁?!” 如意猛地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尽管声音因恐惧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尾音甚至有些劈叉。
但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却如同淬火的精钢,尖锐而耀眼。
她强迫自己抬高下巴,迎向沙悟净那几乎能噬人的凶狠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吼回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子:“乌龟怕铁锤?哈!本姑娘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模仿着市井里听来的粗话,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叉在腰间的双手指尖深深掐进了自己的软肉里,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让她瘫软的恐惧。
她不能退!一步也不能!小姐从小就是那样,性子软得像一团水,连街边蓬头垢面的小乞丐都能仗着她心善,抢夺她手中的糕饼,甚至推搡得她踉跄跌倒。
如意永远忘不了那个阴冷的午后,小姐雪白的裙裾沾满了泥泞,细嫩的手掌擦破了皮,渗出血珠,却只是咬着唇,默默垂泪,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
“夫人……”如意的心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盖过了对沙悟净的恐惧。
夫人那张温婉却因久病而枯槁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在那个弥漫着苦涩药味和沉重死气的房间里,夫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着她,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不舍与哀求。
“如意…”李月殊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对着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跪下…发誓…用你的性命发誓!一定要…护住歌儿…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若有违此誓…”
李月殊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眼神却更加凌厉,“你…你如意…必遭天谴…不得…不得好死!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冰冷的、充满诅咒意味的誓言,犹如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如意年幼的灵魂深处。
香案上,那密密麻麻、肃穆森然的黑漆牌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活了过来,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她颤抖着,哭着,以头触地,在冰冷的砖石上磕得砰砰作响,用尽全身力气喊出那毒誓。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也被那誓言永远地锁住了。
即使没有夫人的毒誓……如意的目光再次胶着在顾清歌身上,心尖泛起一阵酸楚的温柔。
她这条贱命,早就该在八岁那年寒冬,和冻僵的爹娘一起埋在乱葬岗的。
是当时同样年幼的小姐,穿着簇新的红袄,像一团温暖的火苗,在随仆从上香的途中,发现了蜷缩在破庙角落、只剩下一口气的她。
是小姐哭闹着求夫人,是小姐把暖手炉塞进她怀里,更是小姐省下自己的精致点心喂给她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没有如今的小姐顾清歌,就没有如今还活着的李如意!
小姐的恩情,是用她的命也还不清的,保护小姐,早已是她融入骨血的本能,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你这莽夫!仗着几分蛮力就想欺辱我家小姐?做梦!” 如意声嘶力竭,将所有的恐惧、忠诚与愤怒都灌注在这吼声里。
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气势,竟一时将沙悟净的凶焰压下去半分。
两人如同斗红了眼的困兽,一个怒火滔天,一个寸步不让,粗嘎的吼叫与尖利的斥骂在不算宽敞的厅堂内激烈碰撞。
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烛火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黑影,仿佛妖魔乱舞。
“够了!住口!” 一声清越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喝斥,仿若惊雷般劈开了这混乱的声浪。
一直沉默旁观的唐三藏终于动了。他身形一闪,快得只在原地留下淡淡的金色残影,刹那间便插入了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
宽大的素色僧袍无风自动,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悄然散开,恰如无形的屏障,将沙悟净那迫人的凶煞之气和如意燃烧的怒意都轻轻推开。
他冷若冰霜的面孔转向了沙悟净,眉头微蹙,清澈如古潭般的眼眸中带着少有的严厉:“悟净!退下!不可对如意无礼!”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威慑力,让原本梗着脖子、蓄势待发的沙悟净浑身一僵。
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满腔怒火瞬息被压制下去,只剩下满腹憋屈和不甘。
他狠狠瞪了如意一眼,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还是在那双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眼眸注视下,悻悻地后退了一步,嘴里咕哝着含糊不清的抱怨,却不敢再大声。
解决了沙悟净,唐三藏的目光立刻转向顾清歌,那眼神中的严厉在瞬间冰雪消融,化作一池足以溺毙人的、滚烫的深情。
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灼热,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大氅中那个瑟瑟发抖的纤影。
他一步步走向顾清歌,步履轻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生怕惊扰了眼前易碎的珍宝。
他的眼神贪婪地描绘着她苍白的侧脸,紧抿的唇瓣,以及那极力想要隐藏起来的惊惶。
看着她如此脆弱无助地想要躲藏,唐三藏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一种混合着心疼、怜惜、以及强烈到令人窒息的占有欲的剧痛。
他停在顾清歌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冷香。
他微微俯身,不是为了压迫,而是想要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气息形成的保护圈里。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圣洁与偏执的沙哑,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重重地砸在顾清歌的心上:
“如意,你先莫恼。”他先对如意温言安抚了一句,随即眼神一瞬不瞬地锁住顾清歌躲闪的视线。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生命的力量在镌刻:?“贫僧向你保证——”?
厅堂内骤然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烛火停止了摇曳,光线似乎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清俊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温和慈悲,只剩下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庄严肃穆,和眼底深处翻涌的、令人心悸的执拗暗流。
?“这三界之内,九天之上,九幽之下,除了贫僧自己——”?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恰如实质般扫过沙悟净和如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沙悟净被他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又退了小半步;如意则屏住了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谁都休想动你家小姐一根头发丝!谁若敢伤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无比森冷凛冽,如同西天极寒之地的罡风刮过,让厅内的温度骤降:?“贫僧必叫他形神俱灭!永堕阿鼻!”?
这充满血腥气的宣言从一个圣僧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感。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唐三藏的目光重新落回顾清歌脸上,那份狠厉瞬间化作了无边的痛苦与决绝。
他抬起右手,三指并拢,直指苍穹!这个动作带着雷霆万钧般的沉重,在这顷刻之间令整个厅堂的气压都随之改变。
?“今日,在此,贫僧唐三藏,以我佛如来金身为证,以十方三世诸佛法力为凭,发下心魔血誓——”?
“法师!”顾清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想要阻止这听起来就无比可怕的誓言,但已经太迟了。
唐三藏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响彻在死寂的厅堂:
?“若我唐三藏,今生今世,让我的歌儿,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承受一点一滴的伤害——”?
他的眼神死死锁住顾清歌骤然睁大的双眸,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便叫我立时遭受九天玄雷亟顶!身化飞灰!”?
“轰!!”
窗外仿佛真有沉闷的雷声隐隐滚过,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便叫我死后的亡魂,不入轮回,不归地府,永受业火焚魂之苦!”?
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丝硫磺与焦灼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