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安走到桌角处,一枚铜铸的行会徽章正压在一张摊开的王都地图上。
地图上用猩红的朱砂笔圈出了好几处区域,那些被圈住的地方,竟全都是南城的地界。
桌面上还有几份文件,密密麻麻的术语和符号看得卿安直皱眉头,她小声嘀咕:“姐,这些鬼画符到底写的啥啊?”
祝安透过卿安的眼睛望去,视线里的字迹却模糊成一团,连辨认都难。
“换我来。”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果断。
可意识交接的瞬间,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怎么回事?”祝安的语气里难得透出一丝错愕。
卿安鼓着腮帮子,一脸无语:“姐,我被卡前台了!”
祝安在脑海里扶额,无奈又头疼:“算了,赶紧拿拍立得拍!把所有东西都拍下来,一个都别漏!”
“知道啦知道啦!”卿安认命地举起拍立得,对着桌面一顿猛拍。
看懂的拍,看不懂的也拍。
她的目光忽然扫到办公桌的抽屉,黄铜锁扣在阳光下闪着光。
卿安眼睛一亮,夹着银针灵巧地探进去,轻轻一挑,锁舌便“咔嗒”一声弹开。
抽屉里躺着一枚雕刻着陌生纹章的金属徽章,她瞅了半天也认不出是哪个家族的,抬手就拍。
两份印着烫金印章的协议,接着拍;夹在文件里的一张泛黄老照片,对着镜头比了个鬼脸才按下快门;最后摸到的那把刻着花纹的小钥匙,自然也被她收入镜头。
卿安举着拍立得,在办公室里来回穿梭,从桌面到书柜,从窗台到角落。
但凡看着有点可疑的东西,全被她拍了个遍,嘴里还念念有词:“拍!拍!拍!通通拍下来!”
与此同时,隼时雨的身影出现在圣恩大教堂的石拱门外。
午后的阳光正顺着哥特式尖顶缓缓流淌,给斑驳的大理石墙面镀上一层暗金。
教堂的前庭与门廊早已被人潮填满,攒动的人头几乎要漫过雕花的石栏。
挤在人群里的多是手工艺者或者是底层民众。
他们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沾着未干的油漆与木屑。
有人眉头紧锁,满脸焦灼地踮脚望向教堂深处;有人攥紧了拳头,压低声音咒骂着什么,语气里满是压抑的怒火;还有人抱着怀里破旧的工具包,垂着头,双目无神。
隼时雨刚踏上三级石阶,两名修士便快步迎了上来,神色急切。
“卡修祭司!”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朝身后的人群瞥了一眼,连忙侧身引着他往僻静的侧廊走,声音压得极低,“您可算回来了!这些人从清晨天刚亮就守在这儿,说什么也不肯走。”
隼时雨的脚步顿了顿,琉璃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沉凝。
他抬手理了理胸前绣着荆棘与白鸽纹样的祭司绶带:“是因为早上那份草案?”
“是啊。”修士一边快步领着他穿过蜿蜒的回廊,一边急急解释,“这些行当本就是唇亡齿寒的,如今鞋匠行会先遭了难,他们都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侧厅尽头的一扇檀木门前。
修士轻轻叩了叩门,门内立刻传来一道威严却温和的声音:“是卡修吗?进来。”
隼时雨推门而入,檀香混着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侧厅的长桌旁,端坐着须发皆白的大主教与几位身着深紫教袍的长老。
每个人的神色都凝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
大主教抬眼看向他,眼眸里带着几分温和的疲惫,朝他招了招手,语气慈和:“过来坐吧,孩子。”
隼时雨依言走到长桌一侧落座:“主教大人,外面的民众……”
“我知道,孩子。”大主教轻轻打断他的话,声音低沉而喑哑。
他拿起一份烫着皇家印章的信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份草案,实则是为了偏袒那些垄断手工业的贵族商会,分明是把底层的手工艺者往绝路上逼。”
长桌尽头,一位须发花白的长老忍不住重重捶了下桌面,语气愤慨:“岂有此理!神明教我们庇护众生,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投无路吗?”
“主教大人,”另一位长老连忙附和,声音里满是恳切,“我们几位已经商量过了。教会向来秉持中立立场,但这一次,我们绝不能偏帮强权。那些鞋匠、木匠们,都是信奉神明的子民,我们理应为他们奔走发声!”
大主教沉默片刻,抬手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架,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众人,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神明的光辉,本就该照耀那些被遗忘的角落。皇家的敲打固然可惧,但我们身为神职者,守的是民心,护的是公理。”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落在那些瑟缩的身影上,语气渐渐坚定:“我们先去安抚好外面的民众,告诉他们教会绝不会置之不理。至于应对之策……还需集合所有神职人员共同商议。”
大主教看向在座的几位长老,声音里带着征询:“各位意下如何?”
几位长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可以。”
散会之后,大主教却特意留了隼时雨。
檀木门被轻轻阖上,将两人的身影与外界隔绝开来。
他抬手示意隼时雨近前,目光温和得像浸润了岁月的春水,与当初厉声质问陆烬时的威严判若两人。
“孩子,关于眼下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隼时雨垂眸望着胸前的十字架:“主教,我十分认同您当下的抉择。但教会体量庞大,人心各异,总有人畏惧强权,忌惮皇家与贵族的势力。”
他抬眼,琉璃色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却多了一些悲天悯人的神性:“我能理解他们的顾虑,可若是真有那阻挠之人,我想与他们谈一谈。我希望能扭转他们的想法。神赋予我们这身衣袍,本就是为了让我们救济疾苦的。”
“当民众陷入迷茫疾苦时,这便是他们唯一的信仰。而我们,是他们与神明沟通的媒介,我希望能真正为他们做些什么。”
大主教静静听着,眼底的温和渐渐染上欣慰的笑意。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隼时雨的肩头,声音里带着赞许:“孩子,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很是欣慰。教会需要的,是不畏惧强权、能体恤民间疾苦的领路人。我希望,等你继任之后,能做得比我更好。”
“主教,您的意思是?”隼时雨微微一怔,琉璃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讶异。
“我的意思是,我想培养你做我的接班人,不是大祭司,是大主教。”
这话着实出乎隼时雨的意料。
“为什么?”
大主教轻叹一声,目光澄澈而坦荡,字字句句都透着神明般的通透与慈悲:“孩子,我必须坦诚。我选中你,不仅因为你的理念与我们同频,和你有一颗仁慈的心。更重要的是,你有可以庇护你的人。上次你去德罗西殿下那里,我还忧心你会受委屈,可这几次看下来,我明白了,你们的关系匪浅,他能为你遮风挡雨。”
隼时雨霎时了然。
一个没有后盾的传教士,纵有满腔抱负,也难在这盘根错节的权力棋局中顺遂行事。
他垂眸,敛去眼底的思绪,沉声道:“我会努力的,主教大人。那我先下去了。”
“卡修,我的孩子。”大主教忽然叫住他,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我们今日的对话,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明白吗?”
“好的,主教大人。”
隼时雨转身离去,行至门口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望着那道身影,心底骤然涌起万千感慨。
陆烬庄园的会客室里已经有五六个人。
敛声屏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都是陆烬召集的海军大臣与上议院心腹们。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扉被侍从推开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威压便裹挟着冷意漫了进来。
陆烬目不斜视地走到主位落座,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桌面,声线低沉:“坐。”
众人这才敢纷纷落座。
“今日叫你们来,是为了早上的草案。”陆烬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我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座下众人面面相觑,眼底皆掠过一丝困惑。
殿下怎会突然盯上这份草案?
没等他们揣摩出端倪,陆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冷冽:“谁先来解释?我前脚刚跟制鞋工坊签的订单,为什么后脚就有一份这个草案?”
那股自上而下的威压,压得在座众人忍不住微微瑟缩。
“你,先说。”陆烬抬眸,目光精准地落在海军大臣身上。
海军大臣是个素来威严的中年人,此刻却敛了一身锐气,连忙欠身回话:“殿下,这份法案是昨日晨间才递到御前会议的。按规矩,有三人署名同意,便足以呈递国王御览。这份法案没等臣细看,就已经被提交上去了。”
他说着,转头看向身侧的青年:“尼克,上议院那边是什么情况?”
被点名的尼克立刻起身,躬身垂首,语气恭敬得不敢有半分差错:“殿下,上议院只有审判长与秘书长签了字,其余人都未曾过目,这份草案就已经对外公布了。”
“事关重大的法案,签署流程如此潦草。”陆烬冷笑一声,指节叩击着桌面,“昨日提交,今日见报,你们的耳目,未免太不灵光了。”
他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众人:“到现在,竟还只跟我说这些皮毛!”
训话声不大,却字字如锤。
陆烬话锋一转,语气沉凝,带着不容置喙的霸气:“但我把话说在前面,这份草案,绝不能通过,更不能实施。动用你们手里的权力,给我卡住它。若是卡不住,直接来找我。”
他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运筹帷幄的锋芒。
“是!殿下!”众人齐声应下,声音里满是笃定。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支支吾吾的声响。
陆烬眉峰微挑:“有话便说,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那名青年猛地站起身,对着陆烬深深一躬:“殿下,臣……臣昨日傍晚臣入宫时,亲眼瞧见大公主手持这份草案签署,只是具体内情,臣无从得知。”
大公主?
陆烬指尖的动作蓦地一顿。
是那个对应他的皇室成员吗?
他沉默片刻,又沉声交代了几句细节。
末了,他挥了挥手:“散了。”
众人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会长办公室里,卿安听到走廊里渐近的脚步声,来不及多想,她拽住窗沿翻身跃下,身体坠向下方的巷道。
与此同时,中央大街上,“江衍”正兴致勃勃地穿梭在各家店铺之间,侍从拎着满手的包裹,脚步踉跄地跟在身后。
他一会儿钻进香料铺拈起支玫瑰精油,一会儿又在成衣店挑拣缎面领结,逛得毫无章法,买得随心所欲。
身后那两道鬼鬼祟祟的影子,被他带着绕了七八条街,早已累得气喘吁吁,险些瘫倒在地。
待“江衍”跟着侍从拐进一条深巷,真正的江衍才从街角的绸缎庄后门踱出来。
他早已换上一身低调的服装,眉眼掩在帽檐的阴影里,冷眼看着那两个跟踪者追着假身远去。
随即转身,快步消失在相反方向的巷弄中。
南城的石板路上,罗伊刚踏入胡同,后颈的汗毛便陡然竖起。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后,果然看到两个陌生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跟着。
巷子深处,一道细微的声响传来,是有人在用暗语低语:“跟老大说,找到他了。”
另一边,隼时雨刚走出教堂的侧门,迎面便撞上了一个身着华贵教袍的身影。
那教袍上绣着的纹章,正是现任大祭司的专属标志。
他颔首示意,本想擦肩而过,对方却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冷意:“你好啊,我的竞争者。”
隼时雨的脚步猛地刹住,琉璃色的眸子里寒光一闪。
当暮色彻底吞噬整座王城,夜色成了最好的遮羞布。
白天在陆烬面前发言的青年,此刻正躺在大公主的天鹅绒寝床上。
眼睛被黑布蒙住,脸上却不见半分惧色,反而透着一股病态的期待与兴奋。
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大公主踩着猩红的高跟鞋缓步走来。
指尖划过青年汗湿的下颌,声音柔得像淬了蜜,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今天看得很不错呀,乖狗狗。给你一点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