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庭院深处,竹影摇曳,月华清冷。黑衣人立于竹林暗处,遥遥望见那三层阁楼窗前,朝思暮想的妻子阿糜倚窗望月,幽怨哀愁的身影。
刹那间,理智崩断,热血冲顶,杀意与救人的冲动如同狂暴的岩浆,在他体内轰然爆发,右手已本能地按上了冰冷的剑柄!
剑柄粗糙的缠绳摩擦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也带来一丝毁灭的冲动。
只要拔剑,冲过去,杀光眼前这些异族杂碎,冲上那阁楼,便能将她拥入怀中,带她离开这囚笼般的鬼地方
!这个念头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疯狂地侵蚀着他的意志,几乎要将他最后一丝清明吞噬。
冲!冲过去!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发力,剑锋即将脱鞘而出的电光石火间,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冰水,毫无征兆地从他脊椎尾椎猛然窜起,直冲天灵盖!
不!不能!
一个沉重如铁、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在他脑海最深处炸响!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人的嘱托,一个关乎更多人命运、关乎这龙台山内外无数暗流的、沉甸甸的约定与计划!
约定......计划......
这简单的词汇,此刻却重若千钧,如同最坚固的锁链,死死拖住了他那即将迈出的、致命的一步!
他想起了自己深夜冒险潜入此地的真正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见阿糜一面!他是为了传递情报,为了布置一个能将这群异族鼠辈、连同他们在京师的同党一网打尽的惊天杀局!
为了......将那个出卖家国、勾结异族的孔鹤臣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背后,牵扯着无数人的血泪,牵扯着大晋江山的安危,更牵扯着......他与某个身处漩涡中心、却给予他隐秘信任与沉重托付之人的生死赌局!
若是此刻不管不顾,拔剑冲杀,固然能逞一时之快,可然后呢?
这庭院看似静谧,实则杀机四伏!
他方才心绪激荡未曾细察,此刻冷静一丝,立刻敏锐地感知到,周围的黑暗中,竹影下,假山后,甚至那阁楼的阴影里,隐隐传来不下十数道极其微弱、却冰冷专注的气息!
这些气息如同蛰伏的毒蛇,死死锁定着他!
只要他稍有异动,迎接他的,必是雷霆万钧的围攻!他武功再高,也不过九境,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要护着毫无武功的阿糜?
届时非但救不了人,恐怕自己也要命丧当场,血溅五步!
死?我何惧一死!
他在心中嘶吼。
自踏入这龙潭虎穴,他便没想过能全身而退!可是......阿糜呢?若他死了,阿糜会如何?这些毫无人性的异族杂碎,会如何对待她?她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或者被无情灭口!
不!绝不能!阿糜必须活着!无论如何,她必须活着!她是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光,唯一的暖,是他所有挣扎与隐忍的意义所在!
为了阿糜......必须活着!为了......约定!为了......将这群魑魅魍魉彻底铲除!
这几个念头,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入他沸腾的血液,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了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让阿糜因他的冲动而陷入万劫不复!他必须忍!忍下这剜心刺骨般的痛,忍下这焚天煮海般的怒,忍下这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冲动!
理智,如同冰冷而坚韧的钢丝,开始一点点绞紧那沸腾的情感野兽。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痛苦地收缩,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闷痛。
紧握剑柄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刺痛传来,带着一丝血腥气,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咬紧了牙关,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甜腥味。
他强迫自己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凉的夜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那灼烧的五脏六腑。他再缓缓、缓缓地吐出,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戾气、所有的悲愤、所有的不甘,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
时间,在极度压抑的沉默中,仿佛凝固了。
只有夜风穿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自己那如擂鼓般、却被他强行压抑到最低的心跳声。
终于,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赤红血丝,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褪去。
那翻涌的泪光,被他死死锁在眼眶之内,不曾下,却将那双锐利的鹰目,洗刷得更加冰冷、更加深邃,如同两口结了冰的深潭。
他再次,深深地、贪婪地、仿佛要用尽一生力气般,望向那扇窗,望向那个倚在窗前、对月幽叹的孤单身影。
月光勾勒出她绝美而哀愁的侧影,那蹙起的眉,那含愁的眼,那微微开启、仿佛在无声呼唤的唇......
每一寸,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永生难忘的焦痕。
他在心中,用尽全力,无声地嘶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阿糜......等我!
我一定......带你回家!
然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在拖动一座山岳,强迫自己,猛地、决绝地扭过了头!不再看那扇窗,不再看那个人!这个动作,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量,脖颈处的骨骼甚至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哀鸣般的“咔嚓”声。
他面向一直静静站在旁边、脸上带着玩味与审视笑容的异族首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从牙缝里,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出了两个仿佛重逾千斤的字。
“走......吧。”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沙石摩擦,再无半分之前的冷厉,只剩下一种心力交瘁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完,他不再等待对方的回应,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一甩黑袍下摆,当先迈开大步,朝着来时的月洞门、朝着那森严的朱漆大门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这一步,踏在青石板上,明明很轻,在他自己心头,却如同山崩地裂!
他感觉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刀山火海,是绵延的荆棘,每一步都传来锥心刺骨的痛。
他的背影在月光与灯笼昏光的交织下,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折断的青松,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背负了整个世界的沉重与孤绝。
夜风吹动他黑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仿佛是他心中无声的、悲怆的呜咽。
那首领看着黑衣人决然离去的背影,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得逞,有嘲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朝“须佐”与“阿昙”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无声跟上。那四名提灯侍女也连忙碎步趋前,重新照亮前路。
一行人再次沉默地穿行在庭院径与月洞门之间,唯有木屐与草履踏在石上的轻微声响,以及那越来越远、最终被朱漆大门重新隔绝在外的、三层阁楼上那扇孤窗中,隐约透出的、温暖而哀愁的灯光。
一行人重新踏入前院正厅。
厅内陈设简洁却不失异域风韵,铺着厚厚的、带有奇异花纹的毡毯,几张矮几摆放有序,上面已置好了冒着热气的异族茶具,茶汤色泽深褐,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大晋清茶的、略带涩感的香气。
然而,此刻无人有心思品茶。
那矮精悍的首领先是挥手屏退了那四名提灯侍女,只留下“须佐”、“阿昙”及两名女忍肃立厅外阴影中。
他自己则踱步到主位坐下,脸上重新堆起那副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虚伪热情与掌控一切的笑容,看向站在厅中、背脊挺直如松的黑衣人,率先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和缓。
“韩君果真是信人!言出必践,只看一眼,便即离开,绝无拖泥带水,此等定力,实在令本将军佩服!”
他捋了捋八字胡,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如此看来,本将军对与韩君接下来的‘合作’,可是......愈发期待了。”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换上了一副“谈正事”的郑重神色,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住黑衣人,声音也沉了几分。
“那么,韩君,如今尊夫人安好,你也已亲眼得见。你我之间,是否该......话付前言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与隐隐的威胁。“对付那苏凌的......‘天衣无缝’之计,韩君是否该......通盘托出,细细分了?本将军,洗耳恭听。”
黑衣人闻言,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方才在阁楼下那几乎失控的激动与痛楚,此刻已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平静彻底掩盖,仿佛戴上了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
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映照着跳跃的灯火,却透不出一丝暖意。
他迎着首领的目光,从鼻翼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韩某既然过,看过阿糜,便告知计划,自然不会赖账。”
他微微一顿,话锋却并未直接转向计划,而是话里有话地抛出了一个前提。
“不过,在出计划之前,韩某需先弄清楚一件事。此事若不明确,计划再好,亦是空中楼阁,难以施行。”
首领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警惕,但面上依旧保持着笑容。
“哦?韩君有何疑问,但无妨。只要不涉及我帝国与女王之绝密,本将军知晓的,定然......知无不言。”
“绝密?不至于。”
黑衣人摇了摇头,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首领那双细长的、闪烁着精光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与深意。
“韩某要问的这件事,将军你......必然确切的知道。但韩某要的,不是大概,不是约数,而是确切的、毫无隐瞒、毫无水分的......实话!”
他微微加重了“实话”二字的语气,目光中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
“这一点,将军......能否做到?”
首领被他这郑重其事的姿态弄得心中疑窦更甚,但想到对方即将吐露的、关乎能否除掉苏凌这心腹大患的“妙计”,权衡之下,还是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坦诚”的笑容。“韩君多虑了。只要不涉绝密,本将军自然......不会隐瞒。韩君请问。”
黑衣人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承诺还算满意。他不再绕弯子,踏前一步,身形在灯光下拉出斜长的影子,声音清晰、冷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一字一顿,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