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六月中旬的这个清晨,北京城几条主要的繁华街巷里,几乎在同一时辰,驶出了一列气派而低调的马车。
车轮碾过黄土碎石子路,发出辚辚的轻响,朝着同一个目的地——那座晨光中巍峨沉默的紫禁城——迤逦行去。
车中的主人,正是昨日接了内务府腰牌与泥金请柬的八家老字号东家。
“永丰号” 门前,李掌柜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蓝实地纱长衫,外罩玄色团花马褂,刻意显得郑重。
他怀里揣着两本账册:一本是应对官面的“明账”,另一本则是记录了历年与内务府各层官员“特殊往来”项下的暗记小册。
临上马车前,他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匾额,对心腹伙计低声道:“我若过了午时未归……便按昨日交代的第二桩事去办。” 神色间,惶恐多于期待。
前门外粮食店街北口“六必居” 的老掌柜,则换上了平时不舍得穿的、袖口已有些磨损的绛紫色寿字纹绸袍。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紫檀木小盒,里面是几块他家秘制、往日专供某位已倒台太监的宫廷甜酱瓜样品,仿佛这是他能握住的最后一点与宫廷关联的凭证。
上车时步履微颤,需伙计搀扶。
“天源酱园” 的赵东家年轻些,强自镇定,吩咐伙计搬上车几个小巧的陶罐,里面是新试制的桂花蜜渍佛手与南味腐乳,意在展示创新,寻求新的青睐。
他手中那本“近年原料价格浮动详录”,每一页都工整得过分。
“桂馨斋” 的孙东家心思最活络,他除了带上招牌的冬菜与糖熟芥,更特意将祖传的那面允许入宫的腰牌擦拭得锃亮,随身带着,仿佛护身符。
他脸上挂着习惯性的殷勤笑容,眼神却不时闪过精明算计。
大棚栏“同仁堂” 的乐掌柜,气度最为沉稳。他只带了一个锦匣,内衬黄绸,卧着一枝须芦俱全的中等吉林山参和几包地道药材的切片样品。
他深知自家商品关乎御体,品质便是最大的底气,那份从容与另外几家商号的紧绷形成微妙对比。
同样在大栅栏的“瑞蚨祥”,孟少东家乘坐的马车最为考究。
他带了一匹光泽如水的雨过天青色杭纺和一匹富丽堂皇的金线牡丹纹织锦缎的样本,叠放得一丝不苟。
他本人一身月白长衫,手持折扇,看似闲雅,脑中却反复推敲着如何应对对方可能的压价话术。
“大顺斋” 的刘掌柜经营南糖茶食,带的是新出的宫廷八件细点样本,装在朱漆描金的提盒里。
“柳泉居” 的张东家则以黄酒着称,他抱着一小坛据说是同治年间封存的极品绍兴花雕,泥头完好,酒坛上还贴着进贡用的旧签,显得古意盎然。
这些平日里在各自行当里说一不二的人物,此刻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中,心情却如同车外忽明忽暗的晨光。
他们摸着怀中的账册,护着身边的样品,有的闭目养神以抑制不安,有的不时掀帘窥看行进的方向。
越是接近那座皇城,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便越是沉重。
往日,他们凭借各种门路与默契,将货物与银钱送入那扇门后;
今日,他们却要以“商议”之名,亲自踏入那道门槛,去面对一个被彻底清洗过的内务府,一个意图难测的小皇帝,以及那套悬在头顶、名为“民国核查”的新规矩。
车轮声在接近神武门(或东华门,依清季供货物通道惯例)的长街尽头,渐次放缓、停止。
一道道身影从马车中走下,整理衣冠,彼此目光短暂接触,却无暇寒暄。
卯时正(清晨五点),厚重的北京城钟鼓楼报晓声方歇,把守紫禁城各个城门的民国军警,便依着新颁的《清室宫禁暂行条例》,准时开启了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轴转动发出悠长沉闷的嘎吱声,划破了筒子河畔清晨的寂静。
今日神武门内与往日只有寥寥洒扫、运水车出入不同,今日门内影壁旁,已整整齐齐垂手肃立着六名太监。
他们穿着统一的蓝绸袍子,腰系带子,神色恭谨而淡漠,这是掌仪司派来专司接引的引导太监。
卯正三刻(清晨六点三刻),晨光尚在宫墙外徘徊,内务府衙门的青砖地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露水,内务府衙门的朱漆大门便已吱呀一声,被提前到来的苏拉(杂役)推开。
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今日特意提早时辰抵达紫禁城,乘坐的绿呢马车在西华门宫门前稳稳停下时,所邀请的宫廷供奉也陆续抵达紫禁城外。
他踏着微湿的露水步入内务府衙门,那袭锦鸡补子的朝服在朦胧晨光中显得格外肃穆。
他今日来得比平日起居注官记载的“常朝”时辰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内务府衙内甬道幽深,各司房大多还门户紧闭,只有值守的笔帖式们听闻总管提前上值,只有值守的苏拉(杂役)忙不迭地点灯、备茶,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几个提前得了信的笔帖式,在摇曳的灯笼光下屏息恭候。
马佳绍英未去自己的值房,步履沉稳,径直先到了掌仪司的职房。
掌仪司笔帖式已躬身候在门口,显然也得了消息提前赶来。
“皇上旨意,今日接见众商之事,一应安排可都妥当了?”马佳绍英开门见山的询问,声音在空旷的廊庑间显得格外清晰。
“今日皇上召见众商,一应引见、等候之仪,可都安排妥帖了?”马佳绍英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甬道间显
“回大人,俱是按大人昨日吩咐与宫中旧例安排妥当。”
笔帖式语速平缓,但条理清晰,
“因系皇上特旨召见,故安排彼等先在景运门外等候。”
“而会见地点先行定在景运门侧厅内,已连夜布置。正中设大人主案,右设内务府笔帖式席位,备有笔墨纸砚以供其记录或呈递条目。众商贾座位设于下首,分两列,不设高低,以示‘商议’之意。每席备有茶点,会见中途可休憩片刻。”
“该处所备茶水、净手之物,有专人看守,不致淆乱。”
“所有引导、通传、伺候茶水的苏拉太监皆已指定,并再三申明规矩,严令不得私下与商贾私语、传递物品。”
“诸位供奉商号东主,已传谕告知令其辰正一刻前(早七点三刻),于景运门外等候。”
“甚好。”马佳绍英面上无波。
笔帖式略一停顿,继续详述:“依皇上、大人之意,由大人您先于侧厅与诸位东主会面,申明圣意与大略章程。其后,再按序引至养心殿最终觐见。”
马佳绍英微微颔首,这个安排合乎礼制,也给了他一个在御前正式奏对前,先行与商贾们沟通、观察甚至施加压力的缓冲空间。景运门仍内外朝分区,那是个微妙的地点——既已踏入宫禁,显皇家恩遇;又未深入内廷,保朝廷体统。
“场所可够敞亮?账册搬运查看是否便利?”马佳绍英追问细节。
“景运门侧厅极为轩敞,光线充足。且有隔间数间,调阅账册、取看实物样品都极便宜。”笔帖式答得笃定。
马佳绍英微微颔首,面上看不出喜怒,只道:“嗯。引领之时,仪态须端庄,礼数要周到,但不必过于谦卑。此非庆典,乃为公务。”
问罢掌仪司,马佳绍英脚步不停,转身便朝广储司职房行去,步履间带着一种更为凝重的意味。掌仪司管的是“仪”,广储司握的才是今日之会的“实”——那些能定是非、决轻重的账册。
才是他今日之会的“弹药库”所在,他最是挂心。
广储司的掌案笔帖式是位老成持重之人,见总管亲至,深深一揖,动作带着拘谨与恭顺。
“大人。”
“免礼。”马佳绍英目光扫过屋内堆积如山的卷宗架。
“今日与商贾议事,依凭在于旧账。往日采买,除了总账、清册,那些留作备份核验的底档账册,尤其是记载每次具体采买物品成色、数量、经手人、入库日期的细目流水。”
“——每次采买的请款票签、送货验单、银钱支付存根可都备齐了?今日要用。”
笔帖式神色一凛,躬声回道:“禀大人,历年备份底档,除昨日养心殿安公公奉旨取走的民国特派员核算总账及历年价目比照名录外,其余所有细目流水底档,属下已连夜命人检出,依照品类年份,分装十二个樟木匣中。”
他特意补充道:“为免临时仓促,所有匣子已于四更天便移送至景运门侧厅之旁室,并列案陈放,编号清晰。”
笔帖式特意顿了顿,补充道:“其中,与今日与会各家直接相关的历年契约底稿、送货验收入库凭证,银款支付存根等,已单独检出,置一朱漆小匣,预放在大人您侧厅主案之侧,触手可及,随时可供大人调阅核对。”
听到“安公公取走”之语,马佳绍英眼神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如常。
又听到账册已先行移至会见场所之侧,马佳绍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皇帝亲自掌握那两份最要害的账册,本在意料之中,甚至是他与皇帝新默契的一部分。
皇帝握有总纲与比价利器。
如今,他手里掌握这些看似琐碎、实则能追溯每一次交易细节的“过程性”底档,与皇帝手中的“结论性”总账互为表里,正好构成了完整证据链。
“好。”
马佳绍英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色,“那些底档,便是今日之会的‘老底’。”
他声调沉缓,似对笔帖式说,又似自语,“任他商贾今日如何巧言分说,历年白纸黑字、他们自家画押送货的凭证,总是抵赖不得。”
他又询问了核计书吏是否已受命候传、新旧度量衡器是否备齐以供当场勘验等细节,笔帖式皆一一笃定应答,显是准备得滴水不漏。
全部核验完毕,马佳绍英这才转身,朝自己值房走去。
东方天际,朝霞已染红云翳,天色大亮。
他坐在值房内,慢慢喝了一盏浓茶,阖目养神片刻。
所有文书、场地、人员俱已就位,就像一盘棋,棋子已布好,规则已申明。
接下来,便是与那些同样精明、且心中揣着十五个吊桶的商贾们,在方寸棋盘上,进行一番不见刀光却关乎今后无数银钱流向的“手谈”了。
马佳绍英闭上眼,将今日的步骤、可能遇到的诘难、皇帝可能关注的重点,在脑中又预演了一遍。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而平静。
“时辰差不多了。”他自语道,整理了一下朝珠与袍袖,起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向景运门侧厅走去。
那里,将是他践行对皇帝承诺、整肃内务府积弊的第一处公开“战场”。
一场试图厘清旧账、订立新规的较量,即将在这宫阙深处,悄然拉开序幕。
晨光渐亮,将神武门城楼上“神武门”匾额的轮廓勾勒出来。门内是旧日皇权的深宫禁苑,门外是已然改换的民国街市。这扇门,此刻成了时代交错最直观的隘口。
不久,永丰号的马车首先抵达。
李掌柜深吸一口气,捧着锦盒与账册下车。把守门洞的是一名佩戴“宪兵”臂章的民国军官和两名持枪士兵,枪刺在晨光中闪着冷光。军官上前一步,举手行礼,动作标准而疏离:“请出示凭证。”
李掌柜赶忙递上那枚冰凉的铜制腰牌和那份泥金请柬。
军官接过,先对光照验腰牌上的满汉文刻字与编号,再翻开请柬,逐字默读:“……辰正二刻,于内廷景运门外等候,会见内务府总管,共商旧约续签、重议物价等事宜……” 落款处的内务府印信清晰无误。
“所携何物?”军官抬眼,目光扫向李掌柜手中的锦盒和身后伙计捧着的布袋。
“回……回长官的话,是敝号历年供奉宫中的上等粳米、紫米样品,及近年账册副本,以供御前核对。”李掌柜声音有些发紧。
“打开查验。”
布袋被解开,露出分装小袋的各类米样;锦盒掀开,是两本账册。
军官探手在米袋中仔细翻检,又快速翻阅账册,确认无夹带、无非纸品。
那检查的动作专业而迅速,不带任何对“贡品”的额外敬意,只视为普通待检物品。
一切无误,军官将腰牌请柬递还,侧身让开通道:“按规矩,随行伙计不得入内。物品交由宫内太监接引。”
“是,是。”李掌柜忙不迭应道,将东西转交给早已静候在侧的引导太监。太监面无表情地接过,微一躬身,声音平板:“李掌柜,请随咱家来。”
几乎同时,六必居的马车、同仁堂的轿车、瑞蚨祥的绸篷车……相继抵达。神武门前一时车马轻微簇拥,又迅速在军警指挥下有序排开。每位东主掌柜都经历了同样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查验:
天源酱园赵东家那几罐酱菜被要求开盖,军官甚至用银签探入略作搅动查看。
桂馨斋孙东家那面引以为傲的祖传腰牌,军官只是瞥了一眼,重点仍在那坛冬菜样品上。
瑞蚨祥孟少东家精美的缎匹样本被展开一角,验看有无夹层。
大顺斋的点心匣子、柳泉居的酒坛,皆被仔细检视。
过程沉默而高效,唯有简短的问答和器物触碰的轻响。
这些往日凭着一张名帖或与某位公公的眼色便能畅通无阻的皇商们,首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规矩”的冰冷与普适。
民国军警执行的是另一套全然不同的、写在纸面上的规章,它不认往日的情面与默契,只认证件与程序。
查验通过的东主们,将随身账册与样品交予指定的太监,然后在这些蓝袍太监沉默的引领下,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过幽深的门洞。
当他们踏入宫门内的瞬间,身后民国士兵的身影与街市的声响被隔绝,眼前是静谧得令人心悸的广阔广场、巍峨宫墙,以及脚下那延伸向深远处的、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御路。
太监们在前引路,步履轻捷无声,将他们带往景运门方向。
神武门的值守军官看了看怀表,在登记簿上逐一划勾,记录着:“辰初一刻,永丰号李,一人,验放。携样品米粮、账册……辰初一刻过二分,六必居陈,一人,验放……”
宫门内外,是两个世界,却在此刻,因着一场关乎“物价”的商议,被这些心怀忐忑的商贾和一丝不苟的民国军警,短暂地连接了起来。
旧日的恩宠与特权,在枪刺和规章面前,似乎褪去了最后一丝神秘的光环。而真正的较量,还在前方那重重宫阙深处等待着他们。
他们在那森严的守卫注视下,迈步跨过了那道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高高门槛。门内,是依旧肃穆的宫阙;
而他们带来的,是市场的真实价格、往日的隐秘账目,以及一场关乎紫禁城未来如何“交易”的、前所未有的博弈。
辰正时分(早七点十五),晨光已明晃晃地铺满了紫禁城东路的石板御道。
当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的身影穿过重重宫门,不疾不徐地出现在景运门外那片开阔的广场上时,那里已立着八位屏息静候的身影。
永丰号李东家、六必居陈掌柜、天源酱园赵掌柜、桂馨斋孙东家、同仁堂乐掌柜、瑞蚨祥孟东家、大顺斋刘掌柜、柳泉居张东家——八家老字号的东主或掌柜,已按引导太监的示意,在门侧空地处肃立等候。
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恰好的距离,早已互相拱手见礼,寒暄过了“久仰”、“生意兴隆”之类的套话。
面上皆是一团和气,甚至带着对天家恩遇的恭谨与感激,然而那笑容的弧度、眼神的闪烁、乃至站立时无意识捻动袖口或账册的动作,都泄露出各自心底翻腾的惊疑、算计与不安。
一时场面上静得出奇,只有晨风掠过琉璃瓦的细微呜咽,和远处隐约的宫廷钟鼓声。
马佳绍英的脚步声渐近。
众人精神一凛,连忙垂首整衣。只见马佳绍英身着石青色补服,胸前锦鸡振翅,头顶凉帽,步伐沉稳地来到近前。
他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未露半分厉色,却自有股久居枢要的威仪。
“诸位东家、掌柜,久候了。”马佳绍英率先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每个人听清。
“不敢,不敢。给大人请安!”众人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动作参差不齐却足够恭敬。
“皇上体恤诸位历年供奉之劳,特旨召见。召见之前,且随本官至侧厅稍坐,将今日要议之事,先略作沟通。”马佳绍英语气平淡,却将“皇上特旨”四字说得清晰,旋即伸手一引,“诸位,请随我来。”
他率先转身,引着众人进入景运门旁的侧厅。
景运门则厅(又称奏事待漏值所/五间房)是专供官员等候皇帝召见的内部场所,早有苏拉太监将中间最轩敞的一间厅堂门户大开。
众人随马佳绍英步入,眼前顿时一亮。
厅内果然窗明几净。南北通透的玻璃窗将晨光毫无保留地迎入,照得青砖地光可鉴人。
厅堂北面设一主案,后置一把宽大的紫檀木圈椅,显然是主位。
下方左右两侧,各整齐排列着四张榆木方桌和坐墩,桌上已铺设洁净的靛蓝桌布。
每张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摆着一碟时鲜瓜果(如切好的甜瓜、洗净的葡萄)、一碟宫廷细点(如豌豆黄、枣泥酥),并一盏盖碗茶,茶香已随着热气袅袅飘散,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一切陈设,看似是优渥的款待,实则那严格对称的布局、统一规格的用具,无不透着衙门公务的规整与不容逾越的秩序。
“诸位请坐。”马佳绍英行至主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再次示意。
八位商贾互相谦让着,依序在两侧的座位上落座,动作谨慎,生怕弄出太大响动。
永丰号李东家和六必居陈掌柜这两位最是忐忑的,坐了左首最靠近主位的前两个座位;同仁堂乐掌柜与瑞蚨祥孟东家气度稍稳,坐了右首前列;其余几人依次挨着坐下。
每人面前那杯温热的茶,此刻似乎都成了不敢轻易触碰的摆设。
马佳绍英这才缓缓落座。
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案头——那里,除了他的茶盏,还整齐地摞着几本深蓝色封皮的簿册,以及那个醒目的朱漆小木匣。
厅内寂静无声,只有众人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清晰的光影格子,也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
这份过分的安静与周全,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人心头发紧。所有人都知道,那瓜果糕点并非用来品尝的,那清茶也不是用来解渴的。
这是风暴来临前,最后一段平静的、令人屏息的序曲。真正的“商议”,即将在这份令人不安的“窗明几净”中,拉开帷幕。
厅内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雀鸣,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
马佳绍英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首八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将那份强作的镇定、眼底的闪烁、无意识摩挲账册的手指,尽收眼底。
他并未立刻切入正题,而是端起盖碗,用碗盖徐徐撇了撇浮叶,呷了一口清茶。那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这寂静中竟显得格外清晰,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放下茶盏,他才抬眼,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官场的沉稳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东家、掌柜,今日邀大家前来,请柬之上,事由、时辰、地点,皆已写明,本官便不再赘言了。”
他略一停顿,目光变得锐利了些,仿佛要穿透那些恭顺的表象:
“此事,关乎紫禁城数千人的日常用度,关乎内务府每年数十万两银钱的流向,非同小可。更何况,”他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众人心上,“如今民国政府派员设处,常驻核查,耳目一新。内务府自身,也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整顿。 旧例、旧人、旧账,皆已成为过去。”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轻轻按在案头那摞蓝色簿册和朱漆小匣上,这个动作让所有商贾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值此新旧交替、规矩重立之时,皇上体恤下情,特旨召见,意在共商未来,同定新章。故而在正式觐见之前,本官愿先听一听诸位的声音。”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视全场,语气转为一种看似开放、实则充满压力的探询:
“对于今后这宫中的采买事宜,各位心中,可有什么疑虑?对于这即将订立的新规矩,可有什么实在的建议?今日在此,但说无妨。言者无罪,总比待到御前失了分寸,或将来行事时再生龃龉,要好得多。”
马佳绍英这番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点明了局势的严峻(民国监察、内府改革),又抬出了皇帝的旨意(共商未来),最后抛出一个看似给予发言权的“问策”之机。
但这“问策”实为试金石——既要试探各家对旧利益切割的承受底线,观察其是真心配合还是心怀怨怼,也要看看有没有人敢在这个当口,提出些不合时宜的“建议”,正好借以立威。
厅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几位东家掌柜眼神快速交换,却无人敢轻易接这第一个话头。
永丰号李掌柜喉结滚动,端起茶碗想掩饰紧张,却发现手有些抖。
六必居陈掌柜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能看出花来。
瑞蚨祥孟少东家折扇轻合,在掌心一下下敲着,面上微笑不变,眼神却飞速转动。
同仁堂乐掌柜最为镇定,但也是眼观鼻,鼻观心,静待旁人先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恐惧、算计与观望的复杂气息。
马佳绍英也不催促,重新端起了茶碗,仿佛有无限的耐心,等待着这沉默被打破的那一刻。
他知道,第一个开口的人,无论是诉苦、试探还是表态,都将为今日这场交锋,定下最初的调子。而这侧厅内的每一句话,最终,都会成为御前奏对时,他用以掌控局面的筹码。
侧厅内的寂静,被这第一个问题骤然打破,却又瞬间凝固成更紧绷的氛围。提问的是永丰号的李掌柜,他声音里那份强压着的忐忑,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所有人心中同样的涟漪。
他问得含糊,却直指要害——大人,是要“翻过篇章”还是?
既是在问对过去的清算是否已结束,更是在试探未来的合作是否还会因旧事被追究,甚至隐含着一丝对民国势力在宫中角色的深深忌惮。
所有目光,霎时聚焦在主位上的马佳绍英。
马佳绍英并未露出丝毫意外或愠怒,仿佛早料到必有此一问。
他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沉稳的轻响。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掌柜,随后缓缓扫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回荡在厅堂内:
“李东家此问,想必亦是诸位心中所虑。”他先点明了这是共有的焦虑,定下了回答的普遍性。
“本官今日,便在此给诸位一个明白话。”他略一停顿,确保每个人都听清了接下来的每个字,“我大清皇室,与民国政府之间,公事虽有往来,然于宫廷内部用度采买、供奉契约此等家事内务,绝无任何牵连之意,更不会假手外人,行那牵连蔓引之事。”
“往事已矣,如昨日之流水。”他语气加重,目光陡然变得锐利,“那些被罢黜、被查抄之人,乃是因其自身行差踏错,触犯了法度规矩,咎由自取。他们的旧事,自有他们的去处,与在座诸位正当经营的商号,自当另当别论。”
马佳绍英这番话,明确地划出了几条红线。
切割过去,将已被清算的官员定性为“咎由自取”,与“正当经营”的商号切割开。
强调宫廷采买是“家事内务”,暗示民国势力的介入有其限度,核心主导权仍在皇室(及他代表的内务府)。
马佳绍英给予众人承诺,“另当别论”四字,是当下最关键的定心丸,承诺不会搞扩大化清算,前提是“正当经营”。
旋即,他话锋一转,从过去的“破”转向未来的“立”,语气也稍缓:
“故而,当务之急,不在回顾旧账,而在筹谋新篇。皇上之所以召见诸位,内务府之所以邀诸位共商,用意正在于此——为了后续长久、稳妥的合作。”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中的锐利被一种看似推心置腹的郑重取代:
“诸位都是与宫廷合作多年的老人了,深谙供奉之道。只要日后一切循新章、守法度、重信诺,过往种种,便只是过往。宫里需要的,是源源不断、质价相符的用度保障;诸位可期的,也应是光明正大、细水长流的安稳利源。这,才是你我双方今日坐在这里,该议的正题,该谋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