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拟定内务府采购章程(2 / 2)

“所以,”他最后总结,语气恢复平静却不容置疑,“诸位大可宽心。 将心思,都放到这‘后续合作’上来。皇上与朝廷,不会让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无端受累。”

言罢,他不再看李掌柜,而是再次端起茶碗,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厅内众人,心思急转。

马佳绍英的回答,既划清了界限(不牵连),又给出了承诺(翻篇),更指明了方向(谈新合作)。

这无疑卸下了他们最大的一块心病——不会被旧案牵连。

但与此同时,“循新章、守法度、重信诺”这九个字,也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明确告诉他们,过去那种依靠私下勾连、虚报价目牟取暴利的“好日子”,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恐惧稍减,压力却以另一种形式悄然弥漫。

接下来要谈的“新章”和“法度”,恐怕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

但至少,他们可以暂时不必担心身家性命,可以尝试在“光明正大”的框架内,去争取那“细水长流”的利益了。

厅内的气氛,似乎从纯粹的惶恐,悄然转向了一种更加复杂、混合着谨慎、权衡与试探的沉默。真正的较量,即将在“新章”的细节上展开。

马佳绍英那番“往事已矣、共谋新篇”的定调,像一双有力却冰冷的手,将众人从对旧案牵连的惊惧泥潭中暂时拽了出来。

厅内凝滞的空气似乎开始缓缓流动,但紧接着,一种更为实际的焦虑便弥漫开来——未来究竟如何?这“新篇”要怎么写?

永丰号李掌柜在片刻的沉默后,作为粮行代表,也是此前最惶恐者之一,深吸了口气,再次开口。这次,他的声音稳了许多,带上了一种商人面对谈判时本能的探究与谨慎:

“大人明鉴,既如此,我等自是十万个愿意,继续为宫廷效力,供奉如常。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同仁,“这‘新章’、‘法度’,内务府想必已有筹谋?其中变化,究竟如何?还请大人示下,也好让我等心中有个底数,知晓该如何配合,方不误了宫里的大事。”

这番话问得恭敬,却也直接。

一时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马佳绍英。

六必居陈掌柜、天源酱园赵东家等人,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了身子。连一直气度沉稳的同仁堂乐掌柜和瑞蚨祥孟少东家,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凝神细听。

这“章程”与“变化”,直接关系到他们每家今后的利润命脉。

马佳绍英对众人反应的转变洞若观火。他知道,恐慌阶段已过,现在是进入实质利益博弈的时刻了。

他不再虚言,面容一肃,从案头那摞蓝色簿册中,取出了最上面两本装订齐整的新册。

“既然诸位问起,本官便先将内务府奉旨拟定的《采买则例》与《货品分等定价细则》草案之大要,与诸位沟通一二。”他将册子放在面前,却未翻开,显然内容早已熟稔于心,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

“总的原则,皇上已有圣断:一切采买,首重‘核实务实’四字。”他开宗明义,“今后,无论米面油盐、绸缎瓷器,还是药材杂项,均需依此办理。”

他稍作停顿,开始分条阐述,语速平稳,不容打断:

“其一,品类分等,定价有基。所有供奉物品,将依其用途、品质,划分为‘日常供奉’、‘节庆特需’、‘御用特供’等大类,每类之下,再细分上、中、下或甲、乙、丙等等级。每一等级,需有明确可辨的成色标准,载入细则,以为验收之据。”

“其二,价格之基,取自市价。” 这句话,他特意放慢了语速,“内务府将联合民国政府新设核查人员,每月调查京师主要市集之通行实价,以此为基础,编制《月度基准价目》。凡‘日常供奉’之常项物品,其采购议价,原则上不得显着偏离此基准价目。”

此言一出,下首几位东家虽然面上竭力保持平静,但眼神都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市价” 这把明晃晃的尺子,终于被正式摆到了台面上。这意味着,过去依靠信息不透明和权力勾连所营造的巨额差价空间,将被从根本上压缩。

“其三,流程分权,契约明订。”

马佳绍英继续道,仿佛没看见众人的细微反应,“寻常采买,由广储司依章办理,核查处稽核。重大或特殊采买,则须经特定程序,由专人与内务府共同定契。所有契约,须明确品名、等级、数量、单价、交货时限、验收标准及罚则,杜绝含糊。”

“其四,款项支付,依约而行。 验收合格,凭契约与验收单据,按新定流程请款支付。杜绝以往白条拖欠或额外克扣。” 他补充道,这也是在回应一些商号可能存在的旧账担忧。

说完这四点框架,马佳绍英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至于具体某类货物,如何分等,基准价如何议定,浮动几何,这便是今日稍后需与诸位逐项商议的细目了。章程草案在此,可供诸位一观。”

他将两本册子递给侍立在侧的笔帖式,笔帖式立刻恭敬地捧到商贾们面前,让他们传阅。册子封皮上墨迹犹新,里面的条款密密麻麻。

厅内响起轻微的纸张翻动声。

众东家掌柜急急浏览,脸色变幻不定。

他们看到,草案中对许多常见物品的等级描述已经相当具体,甚至有些品类的“建议基准价”旁边,还用朱笔画了线,旁边有细小的批注,显然经过了仔细的测算。

桂馨斋孙东家眼尖,看到他家的“特制桂花糖熟芥”被列在“调味珍品”类,等级有细分,心中稍定,但看到旁边预估的基准价,又暗暗蹙眉。

瑞蚨祥孟少东家则迅速翻到绸缎部类,看到对织物密度、光泽、织造工艺都有明确要求,心知想再以“内造风格独特”为名维持高价,怕是难了。

永丰号李掌柜最关心的米价部分,草案更是直接将“无锡粳”、“常行粳”、“次粳”分列,并附有简单的品质描述,几乎就是他昨日在市面所见的翻版。

马佳绍英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便缓声开口道:

“章程是死的,生意是活的。皇上与内务府的本意,绝非让诸位无利可图,而是欲建立一套长久、清楚、双方皆可遵循的规矩。”

“在基准之价上,考虑到供奉物品需格外精工选料、保证万无一失,或时节运输之难处,自然留有合理的商议余地。只是这余地,须在明处,须有道理,须经得起核查。”

他这话,是先紧后松,给了压力,又留了缝隙。既强调了“市价”的不可动摇,又暗示在品质、保障等方面,还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关键在于,这“议价”必须符合新章程的逻辑,再不能是私下的勾兑。

众商号东家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章程虽严,但并非没有腾挪空间。

关键就在于,如何在这套新规矩下,为自己争取到最有利的“等级”认定和最合理的“溢价”理由。

恐惧渐去,一种熟悉的、属于商人的精明与算计,开始在许多人的眼中重新浮现。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要开始。

他们合上册子,再次看向马佳绍英时,目光已从最初的惶恐,变成了谨慎的探究与蓄势待发的谈判姿态。

马佳绍英关于“留有商议余地”的话音落下,侧厅内陷入一片表面沉静、内里却激流暗涌的沉默。

八位东家掌柜低眉垂目,指尖或轻叩桌面,或无意识地捻动账册边缘,脑中都已飞速盘算了数个来回。

每月数千人的吃嚼稳定用度…… 这仍是块巨大的、令人难以割舍的蛋糕。即便按照这新章程,利润空间被“市价”这把尺子明明白白地框住,远比不得往日与官员勾连时的暴利,但胜在长久、安稳、体面。

只要宫里一天离不开他们的供奉,这便是一门可以传家的、风雨不侵的生意。尤其在这民国初年,市面并不十分稳当的时节,宫里这笔固定大单,其价值远超账面上的利润。

不少人心下已暗自松动,开始盘算如何在“等级”和“合理溢价”上做文章,争取最有利的条件。

就在这时,马佳绍英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抛出了另一条更为关键、也更令人心惊的规则:

“此外,为示郑重,并保无虞,皇上特旨:自新章实行起,凡重大或常年供货契约,须由本官与御前首领太监共同办理签订。银款支付,仍循旧例,由广储司依约拨付。”

“御前太监共同签订” !这七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入众人心中。

这意味着,未来的交易将直接暴露在皇帝眼前,任何私下的小动作风险陡增。

但换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皇恩特达”的保障?只要契约签下,款项便是铁板钉钉,不再受中层官吏刁难克扣。

利润虽可能薄,但回款稳,这对商人而言,同样是极大的诱惑。众人心情复杂,利弊得失在脑中激烈权衡。

然而,未等他们细品其中滋味,马佳绍英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呼吸为之一窒,脸色真正变了。

只见马佳绍英从案上那个一直未曾动过的朱漆小木匣中,取出一份清单,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清晰:

“还有一事,需在此与诸位做个了结。那便是——旧账。”

他略略提高了声调:

“以往历年内务府采买,多有拖延款项,甚或需诸位先行垫付物料工本之情事。这积欠的银钱款项,年深日久,数目想必不小。至于这垫付、拖欠之间,诸位与从前那些蠹役是如何分润、如何做账、最终获利几何……”

马佳绍英微微一顿,目光如冷电般掠过几张瞬间发白的面孔,“此中情由,各自心中都有一本明细账册,本官在此,便不必细说,也无需细说了。”

“但,”他话锋陡然一转,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清单,“此次民国政府特派员,会同内务府,对历年账册进行了逐卷、逐项、钩稽比对式的清点。哪些是实在的物料款项,哪些是虚报浮冒,哪些是经手官员与商号勾连分肥的‘利润’……何处虚增,何处转移,何处中饱,如今皆已条分缕析,记录在案。 内务府与民国政府,对此自有成算,亦有定见。”

这番话,如同冬日里一盆冰水,将众人刚刚因“稳定生意”而升起的一丝暖意,浇得透心凉。那朱漆小匣,此刻看来简直像潘多拉的魔盒。谁都明白,“自有成算”意味着什么——过去那些烂账的底细,对方可能比他们自己记得还清楚!

在众人惊疑不定、几乎绝望的目光中,马佳绍英揭晓了最终的处置方案:

“皇恩浩荡,体恤商艰,亦为彰显新政之诚。皇上与内务府议定:对此前各家账目所载之欠款,不论成因,不分虚实,统按账面所记数额,减半核销拨付。此款,将随新契约签订后首批款项,一并结清。自此,旧账两讫,概不追论。”

“减半拨付!”

这四个字,像重锤,又像赦令。

一时间,厅内诸人神情精彩万分。

永丰号李掌柜张了张嘴,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他那些账目里虚头最多,减半下来,恐怕连实在的成本都未必能覆盖,简直是割肉之痛!可“旧账两讫,概不追论”又像一道护身符……

六必居陈掌柜先是一阵肉疼,随即眼中又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庆幸。能拿回一半,总比血本无归、甚至被追算旧账强,这似乎是眼下最不坏的结果。

瑞蚨祥孟少东家飞快地心算,绸缎利润较高,即便减半,或许还能略有盈余,关键是彻底斩断了与旧案的牵连,他眉头稍展。

同仁堂乐掌柜最为镇定,他家账目向来相对清晰,减半虽有损失,但尚可承受。他更看重的是“两讫”二字,这意味着一劳永逸地摆脱了隐患。

马佳绍英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这番“大棒(清账)加胡萝卜(减半拨付、新契保障)”的组合已然奏效。旧利诱(暴利)已绝,旧威胁(追债问罪)暂消,而新的、虽薄却稳的利源和来自最高层的交易保障,正摆在眼前。

“旧账了结,新契方立。此乃皇上给诸位的体面,亦是新章程的基石。”他收起清单,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肃,“愿诸位珍视此机,共图长远。接下来,我们便依新章草案,逐项商议这未来的生意吧。先从……粮米品类的等级与基准价谈起。李东家,贵号于此最为专精,不妨先说说看法?”

他将目光投向了面色尚在变幻的永丰号李掌柜。真正的、基于新规则的讨价还价,此刻才正式开始。

但经此一番旧账了断,所有人都已明白,游戏规则,真的彻底变了。他们必须在这套更透明、更受制约的新棋盘上,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马佳绍英“旧账了结,新契方立”的话音刚落,侧厅内紧绷的寂静便被一声带着颤音的急切呼喊打破。

“大人!大人明鉴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左首第二位的大顺斋刘掌柜猛地站了起来,因激动而面色涨红。

他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蓝色封皮、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的旧账册,急切地翻开,几步抢到主案前,也顾不得礼仪,几乎要将账册摊到马佳绍英眼前。

“大人请看!请看啊!”刘掌柜指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才是小号历年来真实的进货成本、人工炭火、物料损耗明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绝无虚假!您看这上白面,市价虽贱,但小号供奉宫里的,需用头罗细筛,舍去三成麸皮,只取最精部分;这麻油,必选当年新芝麻,小石磨慢工出细,出油率低了三成不止;还有这核桃、松仁等果料,颗颗手选,稍有瑕疵便弃之不用……成本实在高昂啊!”

他翻动着账页,情绪越发激动:“按这个真实成本算,再加上送往内务府各层衙门的车马脚钱、入库验看的‘茶敬’、经手书吏的‘笔墨费’、乃至逢年过节对各位管事公公、郎中、主事们的‘节敬’、‘冰敬’、‘炭敬’……林林总总,哪一样不是钱?这些‘打点’,以往哪一次敢短缺分毫?缺了一次,下一回的货便横竖挑出毛病,拖延款项更是家常便饭!”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句句泣血般控诉:

“大人,这才是实情!买卖微薄,利小如纸!以往那账面上的高价,看着光鲜,可层层剥皮、处处打点之后,落到小号手里的,不过是一层浮油!若完全按市价来定新章,小号……小号真是连本钱都收不回,要关门倒闭了啊!求大人体恤商艰,给小号留一条活路吧!”

刘掌柜这番“掀底牌”式的哭诉,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瞬间在侧厅内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永丰号李掌柜、六必居陈掌柜等人感同身受,面上露出兔死狐悲的凄然,几乎也要跟着附和。

连瑞蚨祥孟少东家和同仁堂乐掌柜,虽未失态,神色也凝重无比。

刘掌柜说的,是长久以来他们所有人默认却不敢明言的“规矩”,是过去这套扭曲的供奉体系得以运转的“润滑剂”与“成本”。

所有目光都紧张地投向马佳绍英,看他如何应对这直接揭露旧日疮疤、近乎要挟的哭诉。

马佳绍英面沉如水。他没有立刻斥责刘掌柜的失仪,也没有去看那本摊开的账册,只是静静听着,直到刘掌柜声泪俱下地说完,气息不继地站在那儿喘息。

厅内一片死寂。

良久,马佳绍英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与斩截:

“刘掌柜,你账上所记的物料精工细选之成本,本官信。宫中用度,关乎天家体面与安危,精益求精,理所应当。这部分实打实的本钱与合理工费,新章程里,自有考量,断不会让诚信商家亏本经营。”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刘掌柜:

“但是——”

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你后面所说的那些,什么‘茶敬’、‘笔墨费’、‘节敬冰敬炭敬’……这些名目,以往或许有之,或许成了尔等不得不遵的‘规矩’。”

他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然则,那是什么?那是贿赂公行,是蠹役勒索,是依附在宫廷采买这棵大树上的毒藤蔓草!”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凛然的正气与决绝的宣示:

“从前是哪些官员、哪些太监收了这些,如何分润,民国特派员的账册与本官面前这匣子里的底档,记得比你这本更清楚!那些人,现在何处?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罢黜的罢黜!他们的下场,难道刘掌柜没有听说?”

“旧日的肮脏规矩,到此为止!” 马佳绍英斩钉截铁,“从今往后,内务府采买,只认货品等级、实价成本与合理利费。所有额外‘打点’,一笔勾销,永不奉行! 若再有内务府任何人,敢向尔等索要分文此类款项,本官授权尔等,可直接来此禀报,或由引领太监直达天听!本官与皇上,必严惩不贷!”

他目光扫过惊呆的刘掌柜和同样震撼的众人:

“至于你担心按市价无法存活……本官方才已经说过,新章留有商议余地。这个‘余地’,议的是你实实在在的精工成本,议的是保障供奉万无一失的额外投入,议的是特殊时节、特殊要求的合理溢价!而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再去议那些见不得光的‘分润’和‘孝敬’!”

“你若觉得,剔除了那些见不得光的‘成本’后,按新章程实在无利可图,甚至亏本,”

马佳绍英的声音恢复平静,却更显冷酷,“那么,退出宫廷供奉,亦无不可。 紫禁城不会强买,商号亦可另谋高就。但若要继续做这宫里的生意,就得按这干净、明白的新规矩来。”

说罢,他不再看浑身发抖、面色灰败的刘掌柜,转向笔帖式:“将刘掌柜这本‘成本账’收下,归档。其中关于物料精选、工艺损耗的部分,可摘录下来,作为稍后商议该品类等级与定价的参考。至于其他内容,”他顿了顿,“封存,不必再提。”

然后,他重新看向众人,语气恢复了主持议程的平稳:“刘掌柜所言,也给了大家一个明白。旧弊已除,勿再留恋,更勿以此为由,试图挟持新规。我们继续。李东家,关于粮米等级,你有何见解?”

刘掌柜失魂落魄地被旁边的太监搀扶回座位,那本曾被他视为救命稻草的账册已被收走。

厅内众人,此刻彻底清醒,再无任何侥幸。

马佳绍英用最冰冷的方式告诉他们:时代变了,游戏规则已经彻底改写。过去的“潜规则”不仅是无效的,更是危险的。要么适应新的、阳光下(至少在程序上)的规则,要么出局。 再无第三条路。

马佳绍英那番关于“新章余地”与“干净规矩”的冷肃之言,如同凛冽的北风,吹散了商号们最后一丝试图以“潜规则成本”博取同情的幻想。

侧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几位东家掌柜面色青白交错,尤其是刚才“哭穷”的刘掌柜,更是颓然低头,不敢再言。

见众人沉默,马佳绍英知道火候已到。他不再迂回,目光如电,直刺人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不容伪饰的锐利,缓缓开口:

“诸位,能坐在此地,成为这紫禁城的宫廷供奉,本身便是金字招牌,是无形的金山。”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的重量沉入每个人心底,“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供奉’二字背后,究竟能带来多少真金白银的实惠,在座诸位心里,怕比本官这把老骨头,要清楚明白得多!”

他的目光首先转向右首那位一直最显镇定的同仁堂乐掌柜:

“乐掌柜,贵堂百年声誉,货真价实,本官素来敬重。可咱们也别说虚的——往年御药房向贵堂采购的人参、鹿茸、牛黄、麝香,乃至各类精选成药,哪一笔是让你同仁堂亏了本的?莫说亏本,便是利润微薄,怕也说不出口吧?如今四九城里,谁不知‘同仁堂’三字便是一座行走的金库?乐掌柜府上的门楣、京郊的庄园、柜上流水,哪一样不透着‘豪富’二字?在本官面前谈成本艰难,乐掌柜,您自己信吗?”

乐掌柜被这突如其来、却又事实俱在的点名说得面色微红,想要辩解,却见马佳绍英目光灼灼,只得将话咽了回去,拱手道:“大人明察秋毫,小店……确实仰赖宫中信赖。”

马佳绍英不置可否,目光又扫向瑞蚨祥孟少东家、六必居陈掌柜、桂馨斋孙东家等人:

“还有你们诸位——瑞蚨祥的绸缎,宫里用了多少?六必居的酱菜,是不是御膳房离不开的滋味?桂馨斋的南味,又得了太后多少回赏?这里头的利润厚薄,你们各自心知肚明。以往借着宫里的名头,在宫外行市上价格便能高人一等,销路更是畅通无阻,这份‘供奉’带来的溢价与声望,难道不算银子?”

马佳绍英的语气逐渐转硬,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压力:

“所以,诸位不必,也不该,再在本官面前哭穷扮难,徒伤彼此的脸面与和气。朝廷体面,商号体面,都要维护。皇上和内务府,并非要断诸位的财路,而是要将这财路,摆在明处,走得长远。”

说到此处,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案上那份草案上,给出了最终方案,语气不容置疑:

“本官今日,便可代表内务府,给诸位一个准话。若同意依新章程办事,摒弃旧日污糟手段,咱们便重新签订契约,一切按新规来。”

他伸出两根手指,清晰地说道:

“至于这续签契约中的采购物价,本官可以做主,在每月核定的京师市价基准之上,上浮一分至二分(即1%-2%)。这一二分,名目便是‘官办损耗及商号微利’。”

“既是对诸位货物精良、供奉稳妥的认可,也是皇室给予长期合作伙伴的一份体面酬劳。利虽薄,然胜在光明正大,胜在源源不绝,胜在无须再提心吊胆,应付层层盘剥!”

诸位须知,如今民国政府在内务府设立核查机构,并非以往内务府官员为所欲为之时。

现如今合规合矩才是首要。

他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一张脸上停留片刻:

“何去何从,各位都是生意场上的翘楚,自有精明盘算。是抱着旧日那套已然崩塌、且风险滔天的规矩不放,还是接下这份虽薄却稳、能保家业长久的新契?”

“都想仔细了。” 他最后沉声道,然后缓缓靠回椅背,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不再言语。将那巨大的选择压力,完完全全地,留给了厅下这八位心神剧震的商界巨子。

阳光透过窗棂,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飞舞。

侧厅内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急速的心跳。

马佳绍英这席话,彻底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遮羞布,将利益本质赤裸裸地摆在台前。

一边是可能更高但风险莫测、且已无路径的旧利,一边是明确但微薄、却安全长久的新利。这道选择题,冰冷而现实,逼着他们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马佳绍英那番“利薄却稳”的最终通牒,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众商贾心中激起剧烈震荡后,水面逐渐浮现出别样的涟漪。

——不是顺从的平静,而是精明的算计重新开始流淌。短暂的死寂被一种新的、更为机敏的氛围取代。几位东家掌柜眼神快速交流,瞬间达成了某种无需言说的共识。

既然“薄利”已成定局,无法在常规品类上挽回,那么,就要在“利厚”之处做文章!

瑞蚨祥的孟少东家率先动作。

他轻轻打开随身带来的锦缎包裹,双手捧起那匹雨过天青色杭纺,并非展开,只是让一段料子如水般泻下,在透过窗格的晨光中,那色泽润泽如一汪春水,光泽柔和却夺目。

“大人请看,”他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豪与惋惜,“此等经纬细密、光泽内蕴、触手如云的顶级杭纺,须选太湖畔特定蚕种,由二十年以上老织工,用最古法‘一绺一检’方能织就,十匹之中难成一匹。以及其余各色花样绸缎。市面所谓‘上等绸’,与之相比,不过粗麻尔。若按寻常市价……唉,实在是明珠暗投,也寒了匠人的心啊。”

同仁堂乐掌柜随之取出那枝吉林山参,小心翼翼地放在铺了绒布的托盘上,参须舒展,芦碗密布,形态宛若人形。

“大人明鉴,”他语气沉稳,“寻常药铺所售之参,多为园参或拼凑之品。此参乃真正的老山野生,采参客于深山寻觅数月方得,其气足、味厚、效宏,非量产之物可比。御药房历年所用,皆是此等品级。若与市面通货同价,恐……有负皇恩,亦难保日后此等绝品还能呈于御前。”

桂馨斋孙东家则捧出他那坛特制桂花糖熟芥,揭开坛口泥封一角,一股融合了桂花甜香与芥菜清冽的独特气息悄然弥漫。

“此物制法出自前朝御膳房秘方,选用京西‘核桃纹’芥菜头,经三蒸三晒,佐以金陵桂花糖、岭南冰糖,在地窖中陈化三年方成。每年所得,不过十数坛。大人,这滋味,这功夫,岂是寻常酱菜价钿可以衡量?”

大顺斋刘掌柜也重整旗鼓,打开朱漆食盒,露出里面形制精巧、色泽温润的宫廷八件细点,“每一块酥皮需擀压百次以上,馅料比例毫厘不差,烘烤火候全凭老师傅数十载经验掌控,稍差即废。供奉宫里,图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的精致与稳妥。”

众人纷纷展示着自家压箱底的宝贝,口中虽未直接驳斥“市价”原则,却句句都在强调“独一无二”、“不可量产”、“御用传承”与“极致功夫”。

潜台词再明白不过:若按普通市价,这等精品便不该出现在这份采购清单上;若宫里还想要这等顶尖货色,价码,自然得另说。

马佳绍英端坐主位,静静听着,看着,脸上并无愠色,反而在众人陈述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待最后一位(柳泉居张东家介绍完那坛“同治年”花雕)说完,厅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他的裁决。

马佳绍英没有立刻评判物品,而是缓缓开口,语气意味深长:

“诸位所呈,果然都是精益求精的上品。宫中用度,关乎天家体面,在某些物件上追求至善至美,原也在情理之中。”他特意强调了“某些物件”和“至善至美”。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本官方才所言‘市价基准,上浮一二分’,乃是针对日常供奉之大宗、常例物品所定之规,为的是普惠、持稳、清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缓慢,“然则,若确系非同寻常之精品、御用特指之珍物、或关乎重大典仪之需……其价值衡量,自不能与市井常物一概而论。内务府若行此类采购,其章程、其议价、其契验,自是……另当别论,别有考量。”

他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拨动浮叶,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分量:

“皇上与宫里,要的是合适的东西。何谓合适?日常用度,合适在稳当、清楚、价实;而一些特殊用项,合适则在绝佳、可靠、万无一失。后者,自然需更审慎的途径,更妥帖的安排,也更需要供奉商号的……密切配合与深切领会。”

“至于如何才算‘密切配合’,如何达成‘深切领会’,以确保这些‘特殊之物’能顺畅、稳妥、恰如其分地供奉入宫,”

马佳绍英放下茶盏,目光平静无波,“那便是需要你我双方,在彼此信任、共守规矩(指新章总原则) 的基础之上,从长计议、细致斟酌的另一番功课了。非今日这定立常例之会所能详尽。”

话已至此,点到即止。如拨云见日,厅内众商贾瞬间了然。

马佳总管并非堵死了所有高利润之门,他只是将门分成了两扇:一扇是宽敞明亮但利润微薄的正门(日常采购,按市价微浮);另一扇,则是隐秘、需要特定钥匙和“配合”方能开启的侧门(贵重特供,另行议价)。

这侧门的钥匙,就是“密切配合”与“深切领会”,其含义不言自明——要想在这扇门后做生意,就不能仅仅是个供应商,更得是懂得在关键时刻、以特定方式、为特定目的服务的“自己人”,其间的利益输送与风险承担,自然也会是另一套更隐蔽、更“安全”的规则。

众人心领神会,面上却不露分毫,纷纷收起样品,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永丰号李掌柜率先拱手,语气恢复了生意人的爽快:“大人所言,句句在理,深入浅出。日常供奉,自当遵循新章,以稳为重。我等毫无异议。”

同仁堂乐掌柜接口:“正是。常例物品,按市价稍加浮利,公平合理,小店愿签此契。”

其余人等也纷纷附和,表态接受日常采购的新规。

方才关于精品价格的争执,仿佛从未发生。大家都很清楚,那扇“侧门”的存在与运作方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现在,先把明面上的、安全的生意敲定,建立起“共守规矩”的信任基础。至于那扇“侧门”何时开、为谁开、如何开,那是需要日后在更私密、更稳妥的环境下,“从长计议”的事了。

马佳绍英面色缓和,点了点头:“既如此,甚好。接下来,便请诸位共同瞩目下,由笔帖式依今日所议原则,逐项拟定常例物品的等级、基准价及浮动细则,形成正式契约文本。”

“这是自然,我等谨遵大人吩咐!”

一场风波,在彼此心照不宣的妥协与对未来更高层次合作的隐秘期待中,暂时平息。

明面上的规矩立住了,水面下的潜流,也悄然改变了方向。

景运门侧厅内的阳光,似乎比刚才更加明亮了些,照亮了即将落笔的新契约,也照亮了众人心中那份重新燃起的、对“特殊供奉”利润的隐秘盘算。

巳时二刻(临近上午九点三十),景运门侧厅内的商议终告段落。

笔帖式将双方确认无误的新契约条款誊录成正式文本,墨迹未干,便由马佳绍英与八位商号东主一一过目、用印。

那厚厚的契本上,分门别类列明了常例供奉物品的等级标准、参照市价、上浮限度、交货验收及付款流程,条分缕析,堪称一部前所未有的宫廷采买“透明法典”。

众人按下各自印章时,心情复杂——既有挣脱旧日污浊牵连的些微轻松,更有面对利润骤薄的隐隐肉痛,以及对那扇未明言的“侧门”未来的隐秘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