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碗镇炉(2 / 2)

“你……你怎么……”清玄舌头打结,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脊背抵住了冰冷的香炉底座。

“我还没说完。”老乞丐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死寂的大殿,激起清晰的回响。“小道士,你之前问我,为何非要赖在此地。”

他缓缓走进大殿,脚步无声,湿透的破鞋踩在青砖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印。他在距离清玄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掠过那被碗扣住的香炉,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我并非泥像成精。”他开口,说出了让清玄更加错愕的话,“那等微末之物,也配?”

清玄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是泥像?那是什么?

老乞丐似乎看透了他的疑惑,微微抬起了下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身上那股无形的气势又攀升了一截。他抬起手,不是指向神像,而是虚虚地划了一个圈,将整座道观,乃至窗外的群山,都囊括在内。

“我乃此山之神。”

山……神?!

清玄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荒谬!太荒谬了!山神?传说中护佑一方、受万民香火祭祀的山神,会是这副蓬头垢面、浑身恶臭的乞丐模样?这比泥像成精还要离奇百倍!

“不信?”老乞丐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却没笑出来,“你且看看这碗。”

他的目光落回那只破碗上,眼神里竟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虽然那神色出现在他此刻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你以为,这只是个要饭的物件?”他缓缓道,“此碗名‘纳元’,看似粗陶,实则以地脉深处‘息壤’之土混以初生晨曦第一滴露水烧制而成。它是我与此山、与此观联结的‘气眼’。”

气眼?清玄完全听不懂。

“百年之前,你观中开山祖师云游至此,欲在此灵气汇聚之所立观。”老乞丐的声音变得悠远,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彼时我乃山间一缕懵懂灵识,凭本能守护地脉,驱逐外扰。祖师与我斗法七日,未能将我降服,最后,他弃了神通,以自身德行,在此结庐清修,日日诵经,夜夜祈祝,以精诚之意,感化于我。”

“我心念动,与他立约:他于此建观,聚香火愿力,助我凝练神形,增长道行;而我,则化身坐镇观前,以此‘纳元碗’为引,聚方圆百里山川之灵气、草木之生机、晨昏之精华,汇入此炉。”

他指向那只被扣住的香炉:“炉非普通香炉,乃契约之枢,转化之器。香火愿力经此炉,上达天听,滋养神像,稳固道统;而我引入的地脉灵气,经此炉转化,一部分反馈此山,镇压邪祟,稳固地气,保一方风调雨顺;另一部分……”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刺清玄:“则悄然滋养观中生灵,维系生机。你师傅清虚,多年沉疴,气血两亏,若非我这灵气日夜温养,他何以能拖到今日?”

轰!

这番话,如同又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清玄的脑海中炸开!

师傅的病……拖了这么多年,药石罔效,却总也吊着一口气。他以前只当是师傅修为深厚,或是侥幸。原来……原来竟是这老乞丐——这山神——在暗中续命?!

而自己厌恶至极的那股“酸臭”味儿……难道就是……就是那所谓“山川灵气”、“草木生机”在汇聚、流转时散发的气息?自己竟将道观的根基、师傅的生机,视作污秽,拼命驱赶?

“我日坐观前,非为乞讨,实为履约,亦为磨砺。”老乞丐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冷的陈述,“以最卑微之相,观世间冷暖,炼一颗不易之道心。香客予我食物铜钱,无论多少,皆含一丝善念愿力,亦能助我修行。此乃互利之事。”

“可你,小道士。”他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清玄脸上,那目光像冰锥,刺得清玄灵魂都在颤抖,“你眼中只见污秽表象,只计较香油铜臭,心中无慈悲,无敬畏,更无半点慧眼,识不得真神在侧,反以扫帚相向,恶言驱逐。”

“你今日之举,非是赶走一个老乞儿,而是亲手斩断了这清风观与我、与此山地脉的百年契约,断了此观的灵气根本,也断了你师傅最后的生机之源!”

他每说一句,清玄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就抖得厉害一分。到最后,他几乎要瘫倒在地,只能死死抓住香炉的边沿,指尖掐得发白。

“现在,”老乞丐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倒扣的“纳元碗”,碗沿的裂缝在昏暗中似乎更明显了些,“契约已破,灵气逆流。此碗与我心神相连,我心意已冷,它便自封于此。三日之内,碗中积聚的逆反灵气达到极致,碗身必承受不住而碎裂。”

“碗碎刹那,被强行截留、逆转的庞大地脉灵气将瞬间爆发,如地龙翻身,首先摧毁的,便是这座根基已断的清风观。随后灵气暴走,山体不稳,山下村落,亦难幸免。”

他说得平静,仿佛在说明日天气,可字字句句,都让清玄如坠冰窟。

“你问我为何回来?”老乞丐最后看向清玄,那眼神,是彻底的漠然,再无半点之前那种浑浊的、似乎能包容一切的憨厚,“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做了什么。灾劫因你而起,后果,也须你亲眼见证。”

言毕,他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迎着殿外又开始变大的雨势,一步步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很快再次消失在茫茫雨幕与山道尽头。

这一次,清玄知道,他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大殿里,重新只剩下清玄一人。

不,还有那只扣在香炉上的破碗,那三柱死寂的残香,那盘旋不散的、绝望的烟。

以及,一个冰冷、残酷、仿佛即将随着碗碎而降临的末日预言。

清玄顺着香炉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青铜。他抬起头,望向殿上高处。三清祖师泥塑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唯有那亘古不变的垂眸姿态,仿佛在静静俯视着他,俯视着这场由他亲手引发的、无可挽回的灾厄。

雨声,雷声,心跳声,混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