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神真身(1 / 2)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以一种扭曲的速度流淌。清玄不知道自己在香炉旁瘫坐了多久,殿外的雨声时而滂沱,时而淅沥,像是天地在为他混乱的心绪伴奏,又像是某种巨大灾难来临前,不耐烦的倒计时滴答。

那只碗——纳元碗——依旧沉默地扣在那里,碗底粗糙的陶纹在偶尔闪过的电光中,像一张扭曲嘲弄的脸。碗沿的那道裂缝,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仿佛能听到它正发出细微的、不可逆转的“咔咔”伸展声。

泥像成精?山神?契约?灵气逆流?地龙翻身?

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每一个都超出他十八年人生所认知的范畴。他读过道藏,念过经文,知道天地有灵,知道神明庇佑,可那都是书里缥缈的概念,是神坛上泥塑木雕的偶像。他从没想过,神灵会以那样一种卑微、污秽、令人作呕的姿态,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被自己用扫帚赶走。

师傅……

清玄猛地一颤。老乞丐最后那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深处:“断了你师傅最后的生机之源!”

师傅!

他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湿透沉重的道袍绊了他一下,他踉跄着,几乎是用爬的,冲出了前殿,穿过雨幕淋漓的中庭,疯了一般扑向后院那间紧闭的厢房。

“师傅!师傅!开门!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拼命拍打着门板,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惧。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门内一片寂静。

清玄的心沉了下去,拍门的手更加疯狂:“师傅!您应我一声啊!师傅!”

就在他几乎要撞门而入时,门内终于传来一声极其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咳嗽。

然后,是清虚道长苍老疲惫的声音:“……进来吧,门没闩。”

清玄猛地推开门,潮湿的冷风随之卷入。厢房里光线更暗,只有墙角小炉上煎着的药罐子,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散发出浓郁苦涩的药味,几乎盖过了原本淡淡的檀香。

清虚道长半靠在简陋的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他比清玄记忆中更加瘦削了,脸颊凹陷,须发如雪,在昏暗中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虽然浑浊,深处却还残留着一点微弱却清明的光。

他看到清玄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他的声音很轻,气若游丝,但那股属于长辈、属于师傅的威仪还在,“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师傅!天真的要塌了!”清玄“噗通”一声跪倒在榻前,冰凉的地面透过湿透的裤腿刺入膝盖,他也浑然不觉。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从他准备赶走老乞丐,到雨中对峙,到破碗扣炉,再到老乞丐去而复返所说的那番“山神”、“契约”、“三日庙塌”的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他说得又快又急,声音发颤,好几次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说到最后,他抬起头,脸上混合着雨水、泪水和无尽的惶惑,眼睛死死盯着师傅:“师傅,他……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他真的是山神?我们……我们观真的要塌了?您……您的病……”

清虚道长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随着清玄的叙述,渐渐泛起复杂的波澜。当清玄说到“断了您最后的生机之源”时,老人枯瘦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抓住了身上的薄被。

等清玄说完,厢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药罐子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击着人心。

终于,清虚道长缓缓闭上了眼睛。他闭了很久,久到清玄以为师傅是不是又昏睡过去了,或者……不敢再想下去。

“痴儿……”一声极轻极长的叹息,从老人干裂的嘴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疲惫和深深的无奈,“你……终究是闯下大祸了。”

这句话,像最后的判决,瞬间抽空了清玄全身的力气。他瘫软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不住地发抖。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了。

“他……真的是山神?”清玄的声音闷在地面传来,带着哭腔。

“不是泥像成精。”清虚道长睁开眼,目光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了遥远的过去,“是此方水土孕育的灵,是这座青云山的……心神。”

他顿了顿,似乎积聚了一点力气,才继续用那虚弱却清晰的声音说道:“百年前,我派祖师‘玄微真人’云游四方,寻道场至此。见此山虽不高,却藏风聚气,地脉灵秀,实为清修宝地。然山中有一灵,乃此地山川精气所钟,懵懂却排外,守护地脉,不容外者占据。”

“祖师欲立观,便需与此灵沟通。起初,祖师以道法相试,却发觉此灵非邪非恶,只是本能护地,强硬收服,有伤天和,亦损地脉。于是祖师弃了法术,只在此处结一草庐,每日清晨于山巅吐纳,正午于林间漫步,黄昏于溪畔诵经,夜晚于庐内静坐祈祝。不争不抢,不言不语,只以自身精纯道意,感化周遭。”

“如此,七七四十九日。”清虚道长眼中泛起一丝微光,似在追忆祖师风范,“那山灵受祖师精诚所感,终于现形相见——非人非兽,乃一团氤氲灵气。祖师与之论道,非论神通,而论‘守护’与‘共生’。”

“最终,二者立下契约。祖师可于此山建观,聚香火,传道统。而山灵,则需护佑此山风调雨顺,驱避邪祟;同时,为表诚意与修行,山灵需化一具‘行走之身’,长驻观前,一则接引地脉灵气滋养道观,稳固此方水土;二则以最卑微软弱之相,体察红尘,磨砺其‘神’性,使其灵智渐开,道行日深。而观中香火愿力,亦能助其凝练神形,这便是一种‘共生’。”

清玄听得呆了。他从未听师傅如此详细地说过清风观的来历。那些在道藏里读到的玄妙故事,此刻仿佛有了真实的依托。

“那……那老乞丐,就是山灵的‘行走之身’?”清玄涩声问。

“是。”清虚道长点头,“其形貌、气味,乃至那看似疯傻之态,皆是契约的一部分,亦是修行的一环。以污秽遮神光,以卑微掩神威,方能真切体味世间百态,淬炼一颗不染尘埃、却又慈悲包容的‘神心’。那‘纳元碗’,确为气眼,是他与此山地脉、与此观香炉联结的枢纽。他日坐观前,看似无所事事,实则在行搬运、转化之功。你所恶之‘味’,或许……便是灵气汇聚流转时,与你等凡俗感知相冲所显之异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