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道长神色如常,甚至微微颔首:“有劳赵施主传话。贫道知晓了,一切随缘。”
送走赵木匠,关上门,屋内的空气似乎更凝滞了。观中最大的一笔预期收入,就此落空。本就拮据的日子,雪上加霜。
清玄躺在床上,听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惊慌或愤怒。王员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他甚至觉得,这或许也是对他之前过于看重这笔钱财的一种反讽和惩罚。
“看到了吗?”清虚道长回到床边坐下,“香火钱,来去皆不由人。执着于此,便是烦恼根。如今生计困顿,正是你磨练之始。”
数日后,清玄勉强能下床走动。他揽镜自照,镜中人让他怔然许久。原本乌黑柔亮的头发,如今两鬓乃至额前,已是一片刺眼的霜白,剩余的黑发也失去了光泽,枯燥如草。面容清减了不止一圈,脸色苍白中透着虚弱的黄气,眼角的细纹深刻了不少。原本那双明亮却带着焦躁的眼睛,此刻沉寂了下去,像是两潭深水,映不出多少波澜,却似乎能容纳更多东西。
十八岁的少年,外貌已骤然跨入了早衰的门槛。但奇异的是,这外表的沧桑,反而让他原本略显跳脱的气质沉淀下来,有了几分与其年纪不符的沉静。
他开始重新打理道观。动作缓慢却稳当,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赶工般的急躁。他仔细清扫每一个角落,为师傅煎药,擦拭神像时,动作格外轻柔。他不再每天眼巴巴地望着山道等待香客,而是更多时间坐在中庭老柏树下,静静地看着云聚云散,听着风声过耳。
但生计问题迫在眉睫。师傅的药不能断,米缸即将见底。
这一日清晨,清玄换上一身最干净(却也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道袍,将满头白发用木簪仔细束好。他走到师傅静室门前,恭敬地说:“师傅,我今日下山一趟。”
清虚道长在门内应了一声:“去吧。带上笔墨,还有你那套卦签。”
清玄依言,将一个简陋的布袋搭在肩上,里面装着劣质的黄纸、墨锭、一支秃笔,还有一套他自己削制、刻着简单卦象的竹签。布袋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用软布包着那只裂纹的纳元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带上它,只是觉得,应该带着。
他第一次不是为了采买或迎客,而是为了“谋生”,踏上了下山的路。
青石镇依山而建,不算繁华,但平日里也算热闹。清玄在镇口一株大柳树下,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铺开一张写着“代写书信、测字问卦”的粗纸,将笔墨卦签摆好,然后便静静地坐在了旁边。
起初,无人问津。镇民们来来往往,有些认识他的,看到他满头白发、容颜憔悴的样子,都吃了一惊,远远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清风观小道士一夜白头的怪事,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避讳。
清玄垂着眼,并不去迎视那些目光。他心中有些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比起山崩观毁、数百人命悬一线的恐惧,这点难堪又算得了什么?
晌午过后,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在他摊前歇脚,瞅了他半天,忽然叹口气:“小师父,你这字,真能写?”
清玄抬起头,温和地答:“老伯要写什么?”
“给……给我在县里做学徒的儿子捎个信,告诉他家里都好,让他安心学艺,别惦记。”老农搓着粗糙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不识字,镇里刘秀才那儿……要五个铜板呢。”
清玄点点头:“老伯请说,我给您写。”
他研墨,铺纸,提笔。笔是秃笔,纸是糙纸,但他的字写得端正认真,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将老农那些絮叨的、充满土腥味的牵挂,转化成朴素的文字。写完后,他轻轻吹干墨迹,仔细折好,递给老农。
“多谢小师父!多少钱?”老农感激地问。
清玄想了想,摇了摇头:“老伯第一个光顾,不收钱。只盼您儿子早日学成归来。”
老农千恩万谢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妇人扭扭捏捏地过来,想问问走失的母鸡可能去了哪个方向;一个货郎想测测下次出门的吉凶;一个母亲想给新生的孩子讨个吉利的名字……
清玄一一应对。问卦,他不再像以前在观里对着香客时,总想说出些玄之又玄、显得高深的话来。他仔细听着对方的担忧和诉求,结合卦象,说的都是些平实的话语:“母鸡或许去了东边柴草垛,仔细找找。”“往南行路,谨慎即可,无大碍。”“孩子取名,贵在平安康健,不如从‘安’、‘宁’二字中取意。”
他不再计较对方给不给钱,给多给少。有时几个铜板,有时一把自家种的青菜,有时甚至只是一句感谢。他都安然收下,或温言谢绝。
夕阳西下,他收拾摊子。布袋里多了十几个铜板,一把有些蔫了的青菜,还有镇上李寡妇硬塞给他的两个还温热的杂面馍馍。
走在回山的路上,清玄的脚步很慢。身体依旧虚弱,但心头那种空落落的、悬浮着的感觉,似乎被这一日的人间烟火气,稍微压实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询问母鸡下落的妇人,絮絮叨叨说起家中琐事、妯娌矛盾时的愁苦面容;想起货郎说起走南闯北、家中老母无人照料的无奈;想起老农说起儿子时,那浑浊眼中闪烁的微光。
这些人,这些事,这些最寻常的悲喜烦忧,是他以前在观中高高在上地接受香客跪拜时,从未真正倾听和感受过的。
“道在寻常……”
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第一次触摸到它真实的温度。
回到观中,他将青菜和馍馍交给师傅,把铜板仔细收好。夜色降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上床休息以节省灯油,而是点起一盏如豆的油灯,坐在桌前,翻开了师傅早年给他、他却从未认真读进去的一本《道德经》。
灯火摇曳,映着他早生的华发和沉静的侧脸。
窗外,山风过林,明月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