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山涧的水,看似凝滞,实则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清玄的生活,逐渐被一种简单到近乎单调、却又无比坚实的节奏所充满。
清晨,天光未亮,他便起身。第一件事不是洒扫,而是净手焚香,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只包裹在软布里的纳元碗,放在洁净的案上,就着殿内长明灯微弱的光,用一块最柔软的细葛布,从碗沿到碗底,从完好处到那道狰狞的裂缝,一遍遍地、极其轻柔地擦拭。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不是一只破碗,而是某种易碎的、需要用心呵护的圣物。
布纹抚过裂缝粗糙的边缘时,他的指尖能感受到那种残缺的触感。这道裂痕,是山神决绝离去的印记,是他年少傲慢与无知的伤疤,也是清风观与这座山曾经紧密相连、如今却已断裂的契约证明。每一次擦拭,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忏悔,一次对过往的审视。碗身冰凉的陶质,似乎能映照出他内心每一丝尚未净化的浮躁与愧悔。
擦拭完毕,他会将碗捧在手心,静静地看上一会儿。碗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依旧是那只豁口、裂纹、质朴甚至丑陋的陶碗。但他却觉得,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对中,他与这只碗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的联系。它不再仅仅是山神的法器,一个灾难的象征,更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他日日的修行,提醒他勿忘初心,勿忘己过。
然后,他才开始一天的日常:洒扫庭院,为师傅准备汤药和简单的饭食,整理殿宇。清风观在他手下,维持着一种近乎洁癖的整洁,虽然器物依旧老旧,却处处透着用心。香炉每日擦拭,香灰每日清理,三炷线香早晚不绝。袅袅青烟重新成为道观不变的风景,只是少了以往那种隐隐与山川共鸣的“活气”,显得有些孤单。
白天,若无急需处理的事情,他便下山,依旧在柳树下摆摊。他的摊子渐渐有了些名声。镇上人发现,清风观这个一夜白头的小道士,变了。他不再有以前那种隐约的疏离和焦躁,变得沉静、温和、耐心。他测字问卦,说的话不多,却往往能切中人们心底最困扰之处,给出的建议也朴实可行。代写书信,他不只是记录话语,有时还会帮着斟酌词句,将那些羞于出口的思念和牵挂,委婉地表达出来。收费随意,遇上实在困苦的,分文不取。
人们开始愿意在他摊前多坐一会儿,不只是为了问事,有时就是说说家常,吐吐苦水。清玄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句。他不再觉得这些琐碎的烦恼是干扰清净的“俗事”,反而从中看到了众生皆苦,看到了修行慈悲的落脚点,或许就在这倾听与理解的寻常瞬间。
黄昏归山,陪师傅用饭,说些山下的见闻。清虚道长的身体,在失去了山神灵气温养后,衰败得很快。但他精神却似乎比以前松快了些,许是放下了续命的执念。他越来越少提及道法玄理,更多是说些祖师当年的轶事,说青云山四季的变化,说一草一木的性情。清玄默默听着,将这些话语连同山风松涛一起,收入心底。
夜里,是清玄独自修行的时间。师傅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将他叫到床前,从枕下取出一本页面泛黄、边角磨损的薄册子,郑重地交到他手中。
封面上是三个朴拙的墨字——《清心诀》。
“此为我派心法根本,不重神通,只重修心。”清虚道长的声音虚弱却清晰,“静心以观照,观照以明心,明心以守真。你此前种种,皆因心未静,眼未明。往后,当以此诀为镜,日日拂拭,勿使惹尘。”
清玄双手接过,指尖触及书页粗糙的质感,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还有,”清虚道长看向被清玄放在一旁案上的纳元碗,目光深远,“此碗,你需好生保管,日日拂拭,不可或忘。”
清玄郑重应下:“弟子明白,此碗是弟子的戒尺,时刻警醒。”
清虚道长却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止是戒尺。它更是……一个机缘,一个念想。”
老人喘了几口气,积聚力气,一字一句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是天地至理。你当日驱神,便是德不配位,故而招祸。如今你已知错悔改,躬身修行,这是补过。但能否弥补得了,能否重新获得……认可,非你我能强求。”
他盯着清玄的眼睛:“记住,若有一日,你自觉德行足够,无愧于此山,无愧于此观,无愧于己心时……便带上这只碗,去你当初赶走他的地方,等。”
“等?”清玄心口一颤。
“等。”清虚道长闭上眼,声音渐微,“或许能等到,或许等不到。但修行,本就是一个‘等’的过程,等冰雪消融,等铁树开花,等一颗心,澄澈如初。”
言罢,老人仿佛耗尽力气,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