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碗鉴朝夕(2 / 2)

自那以后,清玄夜夜于灯下研读《清心诀》。诀文并不深奥,讲的是如何调息静坐,如何收摄心神,如何观照内心念头的生灭,如何不被外物所扰,守住灵台一点清明。没有飞天遁地的法术,只有最基础的、也是最艰难的——与自己的心相处。

初时,他杂念纷飞,一闭眼便是碗扣香炉的巨响,是山神冰冷的眼神,是师傅咳血的画面,是山下村民可能遭遇山崩的惨状,是生计无着的焦虑……种种情绪如沸水翻滚。但他依照诀法,不急不躁,只是观察这些念头如云般来来去去,不抗拒,不追随,慢慢地,那沸腾的心海,似乎真的开始沉淀下来。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山间的野花开了又谢,道观屋顶的瓦松绿了又枯。清玄每日的生活,仿佛刻入了时光的模板,重复着擦拭、洒扫、下山、倾听、夜读的循环。

他的头发,从两鬓霜白,渐渐蔓延至全部,终成一片毫无杂色的雪白。面容上的皱纹日益深刻,记录着山风的凛冽和岁月的重量。背脊因常年的劳作和虚弱,微微佝偻。那个十八岁眉目清朗、性情急躁的少年道士,在短短数年间,便被时光和心事,雕琢成了一位身形清瘦、白发苍苍、眼神沉静如古井的老道模样。

然而,与他外在急速衰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内心日益增长的平和与力量。那种力量不张扬,不夺目,却像老柏的根,缓慢而坚定地向下扎入土壤,向四周延展。

镇上的人,渐渐忘了他是“小道士清玄”,而尊称他为“清玄道长”。他的摊前,成了小镇一个独特的、令人心安的所在。清风观的香火,在他日复一日的德行浸润下,虽然依旧谈不上旺盛,却从未真正断绝。总有那么一些村民,感念他的平和与善意,愿意在闲暇时上山,奉上几支清香,些许自家产的瓜果米粮,不为祈求什么,似乎只为在那份独特的宁静中坐上一坐。

师傅清虚道长,在一个秋叶落尽的清晨,于睡梦中安然离世。脸上带着解脱般的平静。

清玄没有嚎啕大哭。他静静地为师傅净身,换上干净的道袍,用自己攒下的、为数不多的钱,打了一口薄棺。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在几个平日相熟村民的帮助下,将师傅安葬在了后山那片苍松翠柏之间,紧邻着历代祖师的坟茔。

葬礼简单至极,一如清虚道长清贫的一生。当最后一抔黄土覆盖上去,清玄跪在坟前,看着新立的简陋木碑,心中空茫一片,却又仿佛被什么填满。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清风观百年传承的担子,彻底地、完全地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孤独像山间的雾气,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悄然弥漫。但他并未感到恐惧或凄惶。每日的功课,擦拭破碗,洒扫念经,下山行善,夜读《清心诀》,这些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骨架,支撑着他,也定义着他。

那只纳元碗上的裂缝,依旧在那里,没有任何弥合的迹象。它静静地躺在软布中,每日接受着清玄的擦拭,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他从痛悔到平静,从“赎罪”到“修行”的漫长心路。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日夜煎熬地期盼山神归来,渴望弥补裂痕。他渐渐明白,有些裂痕,或许永远无法弥合;有些等待,可能永无回音。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前行,继续擦拭,继续修行。

修行,本就是为了安顿自己的心,而非为了换取什么结果。

他依然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雨夜,比如月圆,比如擦拭破碗时心神格外宁静的刹那——想起那个佝偻污秽的身影,想起那洪钟般的宣告。但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恐惧和懊悔,而是一种复杂的、糅合了感激、愧疚与淡淡怀念的情绪。

山神给予的教训,代价惨痛,却也彻底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让他触摸到了“道”的另一种可能。

他将破碗擦拭得更勤,更用心。那道裂缝,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错误的烙印,也逐渐成为他自身修行的一部分,是他与过去、与这座山、与那段被斩断的缘分之间,一种独特的、疼痛的联结。

岁月无声,碗鉴朝夕。

道观檐角的铜铃,在风中日复一日地轻响,声音空灵悠远,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