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大牢深处,专用于审讯重犯的石室阴冷彻骨,潮湿的水汽顺着斑驳的石壁缓缓滑落,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一小滩暗色的水渍。墙壁上孤零零挂着的几盏油灯,灯苗不安分地跳跃着,投射出昏黄摇曳的光,将室内寥寥数人的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般舞动在冰冷的石壁上。空气里凝固着厚重的霉味、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赤焰匠吴老七被几根粗重的铁链牢牢锁在房间中央一张特制的、满是污垢和深色印记的木椅上,脑袋低垂,杂乱的灰白头发如同枯草般披散下来,几乎完全遮住了他那张焦黄阴鸷的面容。从被捕入狱到此刻被提审,他始终紧咬牙关,如同哑巴,未发一言,用彻头彻尾的沉默,对抗着周遭的一切,像一块被遗弃在幽暗河底、历经千年冲刷也未曾改变分毫的顽石。
刑房派来的老胥吏已经试过几种不算过分、却足以让人皮开肉绽的常规手段,汗水浸湿了胥吏的后背,除了在吴老七身上增添了几道新鲜的血痕和淤青,换来的只有他几声压抑的闷哼和更加深沉的缄默。他仿佛早已将肉身与灵魂一同掷入了无间地狱,生死荣辱,皆已置之度外。
张猛抱着肌肉虬结的双臂,如同一尊铁塔般靠在厚重的铁门边,看着椅子上那副油盐不进、死硬到底的模样,浓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瓮声瓮气地对着身旁阴影里的林小乙低声道:“小乙,这厮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寻常的敲打撬不开他的嘴,怕是得下点猛药才行!”
林小乙静立在光影交织的晦暗处,目光如同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地审视着那个被铁链束缚的身影。他没有急着上前威逼利诱,而是在脑海中再次飞速地梳理着所有已知的线索碎片:那精准致命的一刺,那构思精巧、近乎完美的密室布置,那特制且来源蹊跷的“石脂水”猛火油,还有柳青验出的、指向性极强的“青金刚玉砂”粉末。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核心——眼前之人,是一个极度依赖自身技艺、并深深以此为傲的能工巧匠,甚至可能带有某种偏执。
他抬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示意满头大汗的老胥吏和其他负责记录的文吏都暂且退到门外等候,只留张猛一人在门口策应,以防不测。沉重的铁门发出“嘎吱”轻响,重新合拢,审讯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更显得空旷而死寂。
林小乙缓步上前,并未直接逼近到吴老七面前施加压力,而是停在了离他几步之外,一个既能清晰观察对方细微反应、又不会过度激起对抗的距离。他的声音平稳舒缓,听不出丝毫审讯官惯有的疾言厉色与压迫感,反而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吴老七,或者说,看在你这身本事的份上,我该称你一声‘匠人’吴七?”
吴老七低垂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回应。
林小乙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甚至带着一丝纯粹技术层面的品评意味,仿佛在鉴赏一件作品:
“锦绣绸庄库房,后墙那扇通风窗下的活动隔板,构思之精巧,与窗框结合之严丝合缝,表面伪装之天衣无缝,堪称木工活计里的绝品。若非对建筑榫卯构造和精细木工有着极深造诣之人,绝难发现,更遑论制作。还有那用以牵引窗内门闩的细丝,近乎透明,却坚韧异常,绝非市面上能随意购得之物,想必是你独门秘法特制。这一手‘隔空锁门’的绝活,瞒天过海,着实堪称一绝。”
他敏锐地注意到,吴老七那一直低垂的头颅,似乎极其缓慢地、抗拒般地抬起了一线,杂发缝隙中,隐约有目光闪烁。
“还有那柄取人性命的凶器,”林小乙继续娓娓道来,语调依旧平和,仿佛在与一位匿名的同行探讨技艺难点,“薄如柳叶,利可断发,韧而不折,看其形制,似乎是专为穿透人体肋骨缝隙、直抵心脏要害而设计打造的吧?出手如此干净利落,一击毙命,想必是阁下亲手锻造、反复淬炼的得意之作?这等对力度、角度、材质的精准把握与狠辣决断,寻常铁匠,怕是望尘莫及。”
吴老七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像是被强行压抑在胸腔里的哼声,分不清是下意识的嗤笑,还是某种被说中心事的躁动。
然而,林小乙话锋陡然一转,语气虽然依旧平淡,其中却骤然多了一丝冰冷锐利的锋芒,直刺核心:
“可惜啊可惜,百密终有一疏。你自诩算无遗策,行事天衣无缝,却偏偏留下了三处致命的破绽,着实辱没了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好手艺。”
他沉稳地伸出第一根手指,目光如炬,锁定吴老七开始微微僵硬的脊背:“第一,那特制的‘石脂水’猛火油,燃烧起来固然迅猛暴烈,温度极高,足以瞬间焚毁梁柱,却也因此留下了独特的刺鼻异臭与特殊形态的燃烧残渣,与寻常桐油、菜油燃烧后的痕迹迥然不同。此乃画蛇添足,过于追求毁灭的威力,反而露出了独一无二的马脚。”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带着一丝惋惜:“第二,你利用周福采购此等特殊火油的记录,自以为借刀杀人、高明至极,却不知衙门自有法度,商铺账目必须清晰。采购记录与库房实际库存、用途严重不符,这本账册,便是你无法抵赖的铁证。此举,看似巧妙,实则不够谨慎,留下了可供追溯的纸面痕迹。”
第三根手指缓缓伸出,林小乙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一种足以洞穿一切伪装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第三,也是你最不该犯、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你竟然让那已死的周福,在你的身上,留下了你独门匠作、赖以生存的印记!”
他猛地从袖中取出那个用宣纸小心包好的油纸包,在吴老七眼前缓缓地、极具仪式感地摊开,露出了里面那撮在昏黄灯光下依然折射出青灰色金属光泽的“青金刚玉砂”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