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晚照寺古朴的琉璃瓦镀上一层流动的、近乎悲壮的暖晖,也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孤绝的影子——那是唐三藏毅然步出大雄宝殿的身影。
殿内,神迹的余波与未解的疑云仍在僧俗心间激荡翻涌,凝结成一片沉重而敬畏的沉默。
唯有山风呜咽着穿过空寂的殿堂,携来灵山深处渺茫的回响,如一声穿越万古的、悠长的叹息。
暮鼓最后的余韵,早已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在飞檐斗拱间漾开最后一圈涟漪,终是消散于苍茫群山的无边怀抱。
唐三藏没有回头,一步踏出山门,身后那承载了太多好奇、敬畏与失落的大殿。
那卷凝结了天地玄机的沉重法旨所引发的喧嚣与诘问,都被他决绝地、干干净净地留在了这山脚古刹的庄严门槛之内。
恰似一层无形的壁障落下,隔开了佛国梵音与尘世烟火。
他的前方,只有夜色。浓稠如墨的夜色,正从四野八荒无声地合拢,将白日的最后一丝暖意吞噬。
一条崎岖的山径,宛如巨兽蜿蜒的脊骨,在渐次深沉的黑暗中向上攀爬。
固执地指向那隐在星幕之后、云雾缭绕、凡人难窥真容的灵山绝顶。
那里是终点,亦是起点,是无数因果缠绕的源头。
袖中,那卷以无上法力书就的法旨,安静地蛰伏着,恰似一点未曾熄灭的星火,微弱却执拗地燃烧着,紧贴着他的体温。
随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这点星火连同他自身,一同没入了无边无际的、能包容一切的夜色里,去向那连他此刻也未能尽窥的、莫测的因果之网。
行走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棉袍的下摆。
唐三藏的脚步并未停歇,但方向却并非那高不可攀的绝顶。
他心念微动,一层肉眼难辨的微光如水波般掠过周身。
那件象征苦行与觉悟的?百衲衣?,如同晨露遇见了朝阳,悄无声息地?隐去?了形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他面容上的宝相庄严、眉宇间历经劫难的沧桑印记,也如同水中的墨迹般晕开、淡去。
骨骼发出轻微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细微声响,身形轮廓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片刻之后,站在清冷山风中的,已不再是那位名动西游、得见世尊的圣僧玄奘。
?他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形貌,一个更为年轻、清俊的书生模样。
眉目温润,带着几分书卷气,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难以言喻的深邃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这形貌,才是栖云巷深处那座古宅中的阿吉眼中所熟悉的“公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早上出门时穿的那件靛蓝色棉袍,袖口已磨出毛边,此刻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山巅的经历恍如大梦一场,袖中法旨的触感却又如此真实地提醒着他一切非虚。
他怕,怕自己若以那副托钵行脚的头陀模样回去,家中那娇憨明媚的宝宝,那朝夕侍奉的丫鬟如意。
还有那总爱揪他衣袖的书童,会认不出公子,会被那陌生的宝相震慑。
家,该是卸下所有佛光莲座的地方,该是能让他做回凡夫俗子的暖巢。
目标清晰起来。他朝掌心呵了口白气,不再仰望云雾封锁的灵山绝顶,转身踩着冻硬的山径往下走。
枯草断枝在靴底发出脆响,每一步都惊碎薄霜。远处小镇灯火在冬夜里浮沉,像散落的星子。
唐三藏加快脚步,朝着那片人间烟火——朝着栖云巷深处半旧古宅里,那盏为他留门的灯笼奔去。
小镇轮廓从墨色中浮现。柴火气混着腌菜坛子的酸香取代了山寺檀味。
狭窄的街道覆着夜霜,窗缝漏出的暖光在青石路上凝成昏黄冰凌。
唐三藏呵着白雾穿行巷陌,身后灵山化作巨大黑影,而前方那点微光,正融化着他满身寒霜。
栖云巷卧在冬夜里。青石缝挤出枯草,墙头老树枝桠如铁划,刺向灰沉沉的天。
多数宅门紧闭,唯几扇纸窗透出烛火,像冻僵的眼。
巷底古宅门前,素纱灯笼在朔风中摇晃,将“唐宅”二字映得忽明忽暗。昏黄光晕在霜地上洇开暖色,宛如雪地里的火种。
阿吉裹着臃肿的灰布袄,正跺着脚朝巷口张望。少年鼻尖冻得通红,却仍伸长脖子紧盯黑暗。指尖无意识抠着门框冰碴,忽然浑身一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姑娘!”他转身朝院内喊,清亮嗓音惊落檐角冰棱,“公子回来啦!”
庭院里,蜡梅枝头缀满金丸般的花苞。甜沁暗香浮动处,顾清歌独坐冰凉石凳。
?霜风卷过她单薄的藕荷色夹棉襦裙,浅碧半臂袖口露出纤瘦腕骨。
那支莲蓬银簪在乌发间幽微一闪,肩头却空荡荡的——连件挡风的斗篷也无。?
寒气咬上她的后颈,她却似未觉,只凝成灯影里一尊玉雕。
然而,她?并未像阿吉那般急不可待地起身相迎,甚至没有立刻转头望向门口?。
那份等待的姿态,在巨大的惊喜冲击下,依然保持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静。
女子的双手交叠着,安静地放在膝上。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透露出良好的教养。
此刻,那双手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裾上的一处细微褶皱,泄露了平静外表下同样翻涌的心绪。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优美,鼻梁挺秀,唇色是天然的淡樱色,抿成一道沉静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弧线。
她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面前石桌上一只素白的瓷杯上,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漾着清冷的微光。
阿吉的喊声如同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在她心湖中激起了圈圈涟漪。
那声“公子回来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
她能感觉到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样熟悉,踏在庭院石板上的声音。
曾无数次在晨昏定省、月下闲步时响起,早已刻入她的记忆深处。
这一次,却似乎有些不同——少了些风尘仆仆的急切,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疏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铺着的一方素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依旧低垂,死死盯着青石地砖缝隙里一株顽强探出头的小草,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奥秘。
“公子?姑娘?”这些称呼像细密的针,不断地刺穿着她混乱的神经。
半个月了,整整十五个日夜交替,她依然无法将自己与这个称呼、这个身份、这个时空划上等号。
阿吉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不明白这位素来温婉知礼的姑娘今日为何如此沉默。
他张了张嘴,想再提醒一次,但看到顾清歌那近乎凝固的侧影,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疏离气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挠了挠头,又望向门口。
唐三藏已走到院门前,阿吉赶紧上前一步,恭敬地接过他手中装经卷的布包:“公子,您回来了。”
“嗯。”唐三藏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如常。他的目光自然地越过阿吉,落在院中那个静坐的身影上。
女子低垂着头,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犹如与这暮色中的小小庭院融为一体,却又格格不入地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无声的抗拒。
唐三藏脚步微顿,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归于平静。
他没有多问,只是对阿吉道:“去准备些清粥小菜吧。”
然后便径直走向自己原先居住的东厢房,步履依旧平稳,仿佛院中的异样只是拂过枝头的微风。
唐三藏的平静,却像投入顾清歌混乱心湖的最后一块巨石,激起了更深沉、更剧烈的漩涡。
“姑娘,公子回来了。”
阿吉的声音,带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清脆,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顾清歌记忆深处那扇紧锁的、血淋淋的门。
净室内,唐三藏对着陶盂小解。热气在冷空气中腾起白烟,水声淅沥中,他垂眸望着青砖地上晃动的灯影。袖中那卷法旨贴着腕骨微微发烫,像块灼人的火炭。
他迅速理好衣袍,从柏木衣箱取出件絮了新棉的鸦青大氅。
路过铜镜时瞥见镜中人:眉间那道浅金色的佛印已淡得近乎透明,却仍在皮肉下隐隐灼烧。
顾清歌仍钉在石凳上。霜气浸透了她单薄的肩胛,睫毛凝着细碎冰晶。
突然有暖意裹住全身——带着沉水香气息的大氅沉沉落下,貂裘毛领轻蹭过她冰凉的耳垂。
“宝宝。”
这声呢喃似叹息,惊得她猛然抬头。唐三藏俯身的面容近在咫尺,眉心残留着未散尽的宝相庄严。
她脱口而出的称谓带着冰碴:“怎么了…法师。”
“唉。”
叹息散在白雾里。他忽然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动作流畅得像接过一尊玉观音。
顾清歌僵着身子,视线撞见他襟前纽襻——金线绣的万字纹已被磨得发毛,那是十六年前原主亲手缝的。
“冷透的石头也比你暖和。”他掂了掂怀里轻飘飘的人儿,朝膳厅走去。玄色氅衣下摆扫过地面薄霜,留下两道并行的湿痕。
厨房窗棂漫出暖黄光晕。如意正揉着面团,发髻边散落的碎发被水汽黏在颊上。
见阿吉拎着食盒进来,她忙用胳膊肘顶开煨着砂锅的灶门:“可是法师...哎哟!”面团啪嗒掉进陶盆,溅起雪白粉雾。
阿吉把食盒搁上案桌:“姜粥多熬会儿!公子嗓子发哑呢。”
他凑近咕嘟冒泡的砂锅深吸一口气,“再撕个风鸡腿?我瞧公子抱着姑娘往膳厅去了,怕是...”
“怕是小姐又魔怔了?”如意压低嗓音,舀起勺蜂蜜淋进面团。
“快把煨着的参汤端去,窗根儿下那坛醉枣也启开。”铜勺突然顿了顿,“你刚说...公子抱着小姐?”
月光穿过窗纸裂缝,在阿吉瞪圆的眼里投下亮斑:“抱得可稳当了!姑娘的绣鞋尖儿在氅衣底下晃啊晃的,像檐下冻僵的雀儿扑翅膀...”
膳厅内,檀香幽微,与窗外初冬的寒气交织。唐三藏动作极轻柔,将怀中晃神的顾清歌安放在那张铺了厚实棉垫的圈椅里。棉垫是如意新絮的,触感柔软,试图为这具饱受病痛与心事煎熬的身躯带来些许慰藉。顾清歌的指尖冰凉,倚着椅背,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瓷人,唯有那双望向唐三藏的眼眸,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期盼,有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底色。
“佛祖……” 她开口,声音轻若游丝,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似耗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句盘旋心头整日的话语,“……可有同意你还俗的事?”
唐三藏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沉静如古潭,却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脆弱与惶惑。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她身侧的绣墩上缓缓坐下,玄色僧袍的衣摆垂落地面,如一片沉默的夜。
讲经耗去了巨大的心力,但更沉重的是对顾清歌的愧疚和对佛祖法旨的未知,此刻,袖袍中的金色卷轴似乎在微微发烫。
他思索着晚照寺那一幕是否是佛祖对他的考验?亦或是命运开的残酷玩笑?他该如何向顾清歌解释这意外的耽搁?
又如何面对那突如其来的、要求他“暂缓尘缘,待机而行”的佛旨?内心天人交战,佛性与凡情激烈撕扯。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清晨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连同午后那一道令他心神俱震的法旨,一一向她和盘托出。
“清歌,”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古刹的飞檐如黑色的利刃,刺破了青灰色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天穹。”
唐三藏缓缓道来,眼前的景象似乎随着他的话语在膳厅的静谧空气中重现,“檐下的铜铃被山风摇动,发出零丁、寂寥的清响。可这铃声,压不住寺内鼎沸的人声——那是数百信徒汇聚一堂的喧哗、焦灼与期盼。”
唐三藏闭目,深深一叹。就在那短暂的黑暗之中,顾清歌凝望他的双眸,透过那双饱含着深情、不舍与成全之痛的眸子。
与晚照寺大殿门缝后那些佝偻着脊背、满面风霜、眼神充满无尽渴求的香客身影,无声地、重重地叠印在一起!
一边,是他在佛前立下的、剜心蚀骨的私诺,是对一个女子许下的未来;另一边,则是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普度众生之宏愿。
唐三藏讲述完毕,膳厅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炭盆中银丝炭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凛冽的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顾清歌静静地听着,眼睫低垂,掩去了眸中翻涌的万千思绪。
当讲到慧明住持那近乎绝望的哀求,看到殿内鼎沸人声所代表的沉重责任,她的心也跟着揪紧。
而当唐三藏最终说出“这是他的使命”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是释然?是庆幸?还是更深沉的悲哀?
那颗悬了一整天、七上八下的心,此刻终于“咚”地一声,沉沉地落回了肚子里。
是了,佛祖并未应允。他没有为了她,去直面佛祖,去求那渺茫的还俗恩典。
这个结果,让她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窒息的担忧瞬间消散。
她不愿!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她不愿看到这个如琉璃般清净无垢的圣僧,为了她这样一个异世飘来的孤魂,去背叛他心中至高无上的信仰,去违逆那巍巍如天的佛旨。
她不敢想象那后果——天罚?是雷霆震怒?是金身崩坏?还是永堕轮回之苦?仅仅是想到这些可能,就让她不寒而栗。
更深层的原因,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这副身躯,这具属于“顾清歌”的肉身,并非她所有!
她不过是一个误入此界的闯入者,一个鸠占鹊巢的幽魂。她如何能用别人的身体,去承接唐三藏的情意?
去与他花前月下,互诉衷肠,甚至……结为夫妇?每一次他深情的注视,每一次他温柔的触碰,都让她感到一种近乎亵渎的罪恶感。这甜蜜,建立在原主的不幸之上,如同饮鸩止渴。
“快些找到回去的方法吧!”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愈发强烈,如同指路的微弱星光。
回到二十一世纪,回到那个属于她的、或许平凡却真实的世界。
那里有她的身份,她的记忆,她的来处与归途。这里的一切,再美好,也终究是镜花水月,是借来的时光。
她抬眼,目光再次落在唐三藏沉静而俊逸的侧脸上。
他是金蝉子转世啊!是注定要历经劫难,弘扬佛法,普度天下苍生的圣僧。
他的存在,如同照亮苦海的灯塔,他的使命重于泰山。
她怎能……怎能因一己私情,将他拖入这万丈红尘的泥沼?
让他背弃誓言,舍弃使命,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为天下人所不齿、所唾骂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