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不愿自己,成为那史书工笔上遗臭万年、蛊惑圣僧的“妖女”!这个污名,她承受不起,也不想让他因她而蒙受。
思绪如乱麻,越理越乱。一个更阴冷、更让她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悄然滑入脑海:那个真正的顾清歌,原主……她去哪里了?
记忆的碎片陡然闪回——冰冷的池水灌入口鼻,四肢百骸被刺骨的寒意冻结,肺部如同火烧,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她是被庶妹顾清瑶,那个表面温婉、心肠却比蛇蝎还毒的女人,在无人的荷花池边,狠狠推下去的!
她清晰地记得顾清瑶当时眼中淬毒的嫉恨,记得她绣着繁复金线的裙角在视线中最后模糊的晃动。
那么,原主的魂魄呢?在肉身断气的那一刻,她的魂魄是否顺利入了黄泉?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转世轮回去了?
还是……如同她自己一样,魂魄脱离了肉身,却未能进入地府,在这世间某个阴暗的角落飘荡、游移?
这个想法让顾清歌瞬间如坠冰窟!如果……如果那个可怜的、无辜被害死的顾清歌,她的魂魄还在某处徘徊,像孤魂野鬼般找不到归途,心心念念想回到自己熟悉的身体里。
却愕然发现这副躯壳已被一个来自异世的幽魂占据……她会怎样?那该是何等的绝望、愤怒与不甘!
“她会不会……恨我?” 顾清歌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的薄毯,指尖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怨恨天道不公?怨恨我夺走了她重生的机会?怨恨我顶替了她的身份,享受着本属于她的一切?甚至……占有了她心系之人的情意?”
就在顾清歌思绪万千时,某处阴冷刺骨的暗角,水汽凝结成珠,沿着布满青苔的湿壁缓缓滑落。
一道近乎透明的影子蜷缩着,轮廓在昏暗中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的微光。
那正是原主顾清歌——真正的顾清歌。冰冷的池水仿佛从未离开过她的魂体,每一次无形的战栗都带起虚空中细微的涟漪。
她无声地张着嘴,发出只有幽冥才能听见的、撕裂魂魄的悲鸣与嘶喊,泪水是凝滞的寒雾,悬在空洞的眼眶。
她的魂影一次次扑向栖云巷的方向,扑向那具行走言笑、承载着她所有过往的温热躯壳!
然而,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冰冷地横亘在她与“自己”之间,任凭她如何疯狂撞击,也只漾开一圈圈绝望的涟漪。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陌生的灵魂顶着自己的面容,倚在铺了棉垫的圈椅里,与那令她心折的三藏哥哥低语。
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早已破碎的魂核。
无边的怨恨,如同最粘稠、最污浊的墨汁,从她魂影的每一寸裂隙中汩汩渗出,在这阴湿的角落疯狂翻涌、汇聚、凝结。
浓重的阴寒之气开始实质般弥漫,周遭温度骤降,连滴落的水珠都仿佛凝滞在半空,一种足以蚀骨销魂的怨毒,正在这死寂的绝望中,无声地孕育、膨胀。
顾清歌任由思绪在心中翻腾:这份怨恨一旦滋生,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发酵,会不会最终化为滔天的戾气?
让原主变成一只索命的厉鬼?日日夜夜缠绕着自己,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从床底、从镜中、从窗外,用那充满血泪和诅咒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用冰冷的气息吹拂自己的脖颈,用凄厉的哭嚎充斥自己的梦境……让自己永无宁日,最终精神崩溃,甚至被彻底吞噬?
“不……不要!” 顾清歌在心底无声地尖叫。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无神论思想,在亲身经历了穿越和占据他人身体的诡异事件后,早已摇摇欲坠。
对于“厉鬼”、“怨灵”这类根植于古老文化的恐怖意象,她本能地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害怕,更是对未知、对因果报应、对可能存在的另一种“存在”形态的极致畏惧。
?得不偿失!?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头。
为了这段注定无望、充满禁忌与危险的情愫,不仅要冒着害了唐三藏的风险,还可能招致原主冤魂的疯狂报复。
最终落得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下场?这代价,太大了!大到让她瞬间清醒,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膳厅中的顾清歌,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一种源于对超自然力量的原始恐惧,以及对自己处境更深层次的认知所带来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
就在她深陷于这令人窒息的恐惧漩涡,几乎要被那臆想中的厉鬼幻影吞噬时——
“吱呀——”
膳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阵夹杂着饭菜香气的暖风随之涌入,瞬间驱散了室内过于凝重的气氛和顾清歌心头的阴寒。
是丫鬟如意,身后跟着拎着一个精巧双层朱漆食盒的小厮阿吉。
如意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声音清脆:“小姐,法师,晚膳备好了。今日厨房特意炖了参芪乳鸽汤,给小姐补补元气。”
阿吉也憨厚地笑着,手脚麻利地将食盒放在桌上,开始布置碗筷。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和画面,像一只温暖的手,猛地将顾清歌从那冰冷恐怖的臆想深渊中拽了回来。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那些关于原主魂魄、厉鬼索命的惊悚念头,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迅速消散退却。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向桌上冒着热气的汤羹和精致的菜肴,又看了看身边依旧沉静、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探寻的唐三藏。
现实,带着烟火气息的现实,重新回到了她的感官。她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暗自庆幸着这及时的打断,停止了那些几乎要将她逼疯的胡思乱想。
然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如同附骨之疽,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她心底最深处。
未来的路,究竟该如何走?这借来的躯壳,这错位的时空,这注定坎坷的情缘……又该何去何从?膳厅内温暖的灯光,似乎也无法完全照亮她前路的迷茫。
膳厅内,时间像是被那摇曳的烛光凝固。偌大的空间里,只余下极其轻微的咀嚼声、象牙箸偶尔触碰细瓷碗碟边缘的清响,以及汤匙舀动羹汤时带起的、几不可闻的涟漪声。
空气沉甸甸的,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又被一种无形无质、令人窒息的静默所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清歌的贴身丫鬟如意,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侧。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银箸,动作轻巧得如同蜻蜓点水。
小心地将一小块剔除了刺的清蒸鲈鱼腹肉,夹到顾清歌面前那只润白如玉的定窑小碟中。
鱼肉的纹理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热气袅袅。
另一边,唐三藏的僮仆阿吉,同样屏息凝神,用一柄长柄银勺,将砂锅里煨得汤色乳白、香气浓郁的参芪乳鸽汤,稳稳地盛入唐三藏手边的青花缠枝莲纹汤碗里。
汤面漂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和金黄的参片,蒸汽氤氲,模糊了阿吉那张带着憨厚与紧张的脸。
两人都极力放轻动作,生怕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惊扰了这令人心悸的宁静。
顾清歌机械地握着银箸,目光却空洞地落在面前一桌精致的菜肴上。
水晶虾仁晶莹剔透,碧绿的豌豆点缀其间;松鼠鳜鱼炸得金黄酥脆,淋着琥珀色的糖醋汁。
还有一碟清爽的时蔬,一笼小巧玲珑的蟹粉灌汤包。
然而,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在她眼中却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
她的思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缠绕着那些关于身份、未来、以及身边这个偏执和尚带来的巨大压力。
唐三藏方才用那副公用的乌木镶银箸,极其自然地夹了一颗饱满粉嫩的虾仁,轻轻放在她碟中那片鲈鱼肉旁边。
此刻,顾清歌正心不在焉地用箸尖拨弄着那颗虾仁,动作迟缓,仿佛那是什么沉重的东西。
虾仁在碟子里滚了滚,沾上了一点鱼汁,她终于将它送入口中。
贝齿轻合,味蕾却如同蒙尘,舌尖传递来的只有一片木然,鲜美弹牙的虾肉此刻咀嚼起来,竟如同粗粝的蜡块,食之无味,味同嚼蜡。
唐三藏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顾清歌。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眉间的轻蹙,每一次眼神的飘忽,都清晰地落入他深邃的眼眸中。
看着她如此勉强地吞咽,唐三藏温润平和的面容上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被浓烈的担忧取代。
“宝宝……”他开口,声音刻意放得极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飞了易碎的蝶,“可是今日的饭菜……不合你的口味?”
话音方落,他倏然侧身,方才的温柔荡然无存,眼神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侍立一旁的阿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薄怒:“阿吉!你是怎么做事的?!竟敢让你们主母如此委屈!还不快将这一桌不合心意的饭菜撤下去,立刻重做!”
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破了膳厅里脆弱的平静。
阿吉浑身猛地一哆嗦,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手中的汤勺差点脱手坠地。
他慌忙放下勺子,巨大的惶恐攫住了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请罪。
然而,就在他双膝即将触地的瞬间,一直沉默侍奉顾清歌的如意,却抢先一步,“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她俯首,额头几乎贴地,声音带着竭力抑制的颤抖,清脆却充满惶恐:
“法师息怒!请法师重重责罚奴婢。此事万万不关阿吉哥的事。是奴婢失职,是奴婢粗心大意,未曾早些察觉小姐今日胃口不佳,未能及时调整膳食,伺候不周。奴婢罪该万死,求法师责罚奴婢一人!”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纤瘦的肩膀在宽大的绿色棉裙下微微耸动。
阿吉被如意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毫不犹豫的袒护惊得愣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是感动,更是愧疚。
他没想到在这等关头,如意竟会为他出头。他猛地回过神,哪里还能让如意独自承担。
立刻重重跪倒,额头“咚”地磕在地上,带着哭腔急急辩解:“公子息怒!姑娘息怒!都是奴的错!是奴笨手笨脚,心思愚钝,未能伺候好!如意姐姐是冤枉的!奴这就去,这就去重新做,做姑娘爱吃的来!”
他说着,竟不等唐三藏再次发话,也不顾如意焦急地试图用眼神阻止他,慌张地就要爬起来。
弓着腰,脚步踉跄地准备倒退着退出膳厅,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风暴中心。
就在阿吉佝偻着背,惶惶然退至门边,即将转身之际——
“站住!”唐三藏冰冷刺骨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严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阿吉的喉咙。
阿吉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唐三藏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阿吉惊骇欲绝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地问道:“该死的奴才!你方才——唤清歌什么?‘姑娘’?”
他微微眯起眼,那眼神中蕴含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僵,“贫僧的话,你是不是只当是过耳穿堂的风?还是……你把贫僧的吩咐,都当成了耳旁风?!嗯?!”
最后一个字音调陡然拔高,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暴怒。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昨日曾明确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尊称顾清歌为“主母”,这“姑娘”二字,在他听来,是赤裸裸的轻慢,更是对他权威的挑衅!
这雷霆般的第二声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顾清歌混沌的心神上。
她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纷乱思绪里,被这近在咫尺的厉喝惊得浑身一颤。
手中的银箸“哐当”一声掉落在精致的骨瓷碟子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她立时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才彻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看到唐三藏那山雨欲来的脸色和阿吉、如意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
顾清歌来不及细想,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被惊吓后的急促:“法师!等等!别生气!”
她急切地看向唐三藏,想安抚他的怒火,“是……是我!是我让阿吉这么称呼我的!不关他的事!”
“为什么?!”唐三藏将目光转向顾清歌,方才那副阎罗王般的冷酷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委屈,俊朗的眉宇间甚至染上了一丝脆弱。
连质问的声音都骤然放轻、放软了,带着一种孩子般的不解和受伤,小心翼翼地追问:“宝宝,你告诉我……为什么?难道……难道你心里还在想着离开我?不愿承认我们的关系?不愿……嫁给我吗?”
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盛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和不安。
顾清歌被他这瞬间的变脸和直白的问题问得心头一慌,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她避开他那灼人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眼神闪烁地看向别处,声音有些发虚,带着刻意的镇定解释道:“我……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法师,你别多想。”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我只是……只是觉得,这称呼……于理不合。你看,我们……我们不是还没正式拜堂成亲吗?现在就让下人们喊‘主母’什么的……传出去,对法师你的清誉也不好,是不是?‘姑娘’……就挺好的,听着也顺耳。”
她努力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带着一种顾全大局的体贴。
“真的?”唐三藏显然没有被完全说服,那份委屈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浓了。
他像一只害怕被丢弃的大型犬,巴巴地凑近了一些,声音几乎带着一丝哀求的哽咽,“宝宝,你……你没有骗我?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他忽然伸出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却坚定地捧住了顾清歌小巧的下颌,温柔而固执地将她别开的小脸转了过来,迫使她的视线与自己深邃如渊的眼眸相对。
顾清歌被迫迎上他那双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又带着无比执拗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浓烈情感让她心尖发颤。
强烈的羞窘感瞬息席卷了她,脸颊更是火烧火燎。
被他这样近距离地、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听他口中吐出那肉麻无比的“宝宝”。
顾清歌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有无数小虫在爬。
更糟糕的是,她内心深处确实藏着心虚——关于她并非原主,关于她对未来的迷茫和逃离的念头。这让她如何能坦然直视?
“呃……这个……”她眼神躲闪,长长的睫毛慌乱地扑扇着,像受惊的蝶翼,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就……就不用了吧?我……我都说清楚了……”
她试图挣脱他捧着自己下颌的手,指尖微微用力去推他的手腕。
但是,唐三藏不仅没有放手,反而更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鼻尖,眼神固执得惊人,无声地坚持着,非要她一个“真诚”的回应不可。
顾清歌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连日来的压力、穿越的惶恐、身份的焦虑、被严密“保护”的窒息感。
再加上此刻被如此逼迫的难堪和烦躁,顷刻间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理智堤坝。
她猛地挣脱了他的手,想也没想,带着一股子被逼急了的狠劲,抬起手掌,“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唐三藏结实的大腿上!
“够了!”她柳眉倒竖,俏脸含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和不耐烦,清脆地响彻膳厅,“臭和尚!你还有完没完?!差不多得了!吃个饭也不让人安生!”
这一巴掌拍下去,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怒火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淹没。
她将头转到一侧,不再看一脸愕然、似乎完全没料到她敢动手、甚至眼神中掠过一丝奇异光彩的唐三藏。
将积压的火气直接撒向了旁边两个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仆役。
“看什么看!你们两个是不是也想吃巴掌?还不赶紧吃饭!”
她冲着如意和阿吉吼了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吃!吃完都给我各回各屋!杵在这儿等着看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