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沙悟净起敌意,唐三藏护清歌(2 / 2)

锦被堆拥间,顾清歌睡得并不安稳。那声鸦啼似乎惊扰了她的梦境,纤秀的眉头微微蹙起,在光洁的额上拧出两道细痕。

一只玉白的手从温暖的被衾中探出,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抓挠了几下,仿佛要握住什么流逝的东西,最终只徒劳地蜷缩起来,搁在腮边。

唐三藏的目光落在靠墙的雕花紫檀衣柜上。他无声地走过去,拉开最下层的抽屉。

里面叠放着顾清歌最常穿的几件衣裳。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月白色的锦缎襦裙,柔软的料子在掌心流淌着细腻的光泽。

手指不经意拂过袖口,那里用并不算精致的针脚,绣着几朵形态稚拙的莲花,花瓣歪歪扭扭,针脚也疏密不均。

这是她病前,兴致勃勃学着女红时留下的“杰作”,他曾笑她绣得像水塘里被风刮乱的浮萍,她却宝贝得很,常常穿着。

指尖描摹着那凹凸不平的绣线,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怜惜悄然漫上心尖。

就在这时,一声含混的呓语从床榻传来,带着浓重的睡意与不安,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他的耳膜:“法师…别走…”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唐三藏拿着襦裙的手顿了顿,将那朵歪扭的莲花攥紧了些,又缓缓松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走回床边。

更衣的系带是素色的棉绳,在他腰间缠绕了三匝,打成一个结实而利落的结。

系带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镜中。衣领处,一根细长柔软的乌丝,格外醒目地粘附在浅色的布料上。

这是今晨她像只贪暖的猫儿般,埋首在他怀里安睡时无意蹭上的“战利品”。

昨夜二人缠绵后,她后格外黏人,非要蜷在他臂弯里方能安稳。

此刻这根发丝,在清冷的晨光映照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隐秘的暧昧,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容于清规戒律的亲密羁绊。

他伸出手,指尖捻住那根发丝,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拂去,只是将它轻轻捋顺,藏在了衣领更深的褶皱里。

不能再耽搁了。

他转身,俯向床榻。锦被下的身躯显得格外纤细脆弱。

他轻轻掀开被角,温热的、带着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清歌整个人侧蜷着,像一只离水后寻求安全的虾米,单薄的寝衣勾勒出瘦削的肩背线条。

当他的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一截脚踝时,心口不由得一紧——那脚踝纤细得惊人。

伶仃的骨节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仿佛轻轻一折便会碎裂。

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无时无刻不刺痛着他的眼。

他俯身,一手小心地穿过她的颈后,另一手托住她的腿弯,试图将她抱离温暖的被窝。

身体突然的悬空让睡梦中的顾清歌不适地哼唧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只不满的小兽。

然而,她并未睁眼,反而像是寻到了更可靠的热源,迷迷糊糊地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唐三藏宽阔的胸膛,甚至无意识地用额头蹭了蹭他僧袍下的锁骨。

一头柔顺的青丝散乱地铺陈在他臂弯里,带着属于她的、干净而微甜的暖香。

这全然的依赖,让唐三藏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为她穿上那件月白锦襦的过程,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他动作轻柔,尽量不去惊扰她的睡意。

然而,当顾清歌温热的后颈肌肤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时,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探她的体温。

昨夜惊心动魄的高热似乎退去了大半,触手不再是灼人的滚烫,而是温凉的。

就在他的掌心刚刚贴上的瞬间,一只冰冷的小手猛地抬起,以惊人的力道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气之大,完全不似一个久病虚弱的女子所能拥有。

顾清歌睁开了眼睛。那双平日里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江南水乡的薄雾,氤氲迷离,带着初醒的懵懂和未散尽的倦意。

浓密的睫毛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蝶翼,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

更令人心惊的是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无声地诉说着长久的病痛折磨与昨夜的不安。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砂纸磨过粗粝的木纹,每一个字都带着未醒透的粘滞感,却又清晰地敲打在唐三藏的心上:

“又…要走吗?” 那“又”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深埋的委屈。

唐三藏低下头,目光沉静地迎上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他没有回避,也无需回避。

只是将掌心翻转,轻轻包裹住她那只紧抓着他手腕的、冰凉的小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她。

“嗯。”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却也不容置疑,“贫僧的二徒弟朱八戒身陷险境,十万天兵围困福陵山,三昧真火焚毁洞府,危在旦夕。需得贫僧亲自赶去,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手上穿系衣带的动作却丝毫未停,比往日麻利了不止一倍。

柔软的棉布襦裙妥帖地裹住她单薄的身体,细密的盘扣在他修长的指尖灵活地穿梭、扣合。

顾清歌静静地听着,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在他平静的叙述和麻利的动作中,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

眼底的雾气似乎更重了些,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那片蛛网般的红丝。

她没有再问,也没有再阻拦,只是那只被他包裹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反手轻轻勾住了他的两根手指,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心头的焦灼如同暗火灼烧,唐三藏不敢去想那三昧真火焚天煮海的景象。

更不敢去想若去得迟了,他那憨直贪嘴却重情重义的二徒弟,是否真会被烧得连一丝灰烬也无?时间紧迫如弦上之箭。

他不再有丝毫迟疑,俯身将穿戴好的顾清歌稳稳抱起。她的重量轻飘飘的,抱在怀中几乎感觉不到多少分量。

唯有那份沉甸甸的依恋和病弱带来的脆弱感,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他抱着她,大步走向一旁的净室。

净室里的铜盆已备好了温热的清水,雪白的细盐和柔软的柳枝也放在一旁。

唐三藏动作迅速却不失轻柔。他让顾清歌靠在自己臂弯里,单手舀水,用沾湿的细葛布巾为她仔细擦拭脸颊和双手。

冰凉的湿意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彻底醒了过来,眼神里的雾气散了些,却依旧带着浓重的倦怠。

他捏着柳枝一端,蘸上细盐,示意她张嘴。顾清歌乖乖地配合着,微蹙着眉,忍受着那粗糙的摩擦感。

整个过程,他动作流畅迅捷,每一个步骤都省去了不必要的停顿,平日里需要一炷香时间的事情,此刻竟只用了半炷香的功夫便完成了。

再次抱着顾清歌走出净室时,她的精神似乎好了那么一丝丝,至少眼神清亮了些许,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唐三藏的目光扫过衣架上挂着的一件厚实衣物——那是一件玄色的貂绒里子大氅,领口镶着一圈油光水滑的黑色风毛,是他特意为她备下御寒的。

他将她小心地放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上,转身取过大氅。

玄色的厚重布料展开,几乎将她整个笼罩。他仔细地、一层层地,用这件大氅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领子的风毛立起,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愈发楚楚可怜。

他俯身,将大氅两侧的系带在她胸前交叉、收紧,打了一个牢固的结,确保没有一丝寒风能钻进去。

之后又蹲下身,将她裙摆下方可能漏风的褶皱一一抚平,将大氅的下摆完全盖住她的脚踝,甚至小心地将她方才在净室趿拉上的软底绣鞋也包裹在内。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目光如同最严苛的检验官,将她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了一遍,确认每一个可能透风的角落都被妥帖地封好。

那件月白锦襦的袖口也被完全掩盖在玄色的温暖之下,他这才从胸腔深处,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仿佛完成了一项至关重要的仪式,暂时压下了心头对她受寒的担忧。

不再犹豫,他再次俯身,将裹成玄色小粽子般的顾清歌稳稳抱起。

她的身体陷在厚实柔软的绒毛里,只露出一双带着倦意却格外清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线条紧绷的下颌。

唐三藏抱着她,步履沉稳而迅疾地走出东厢房。冬日的晨光带着清冷的调子,斜斜地穿过回廊的朱漆廊柱,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无心欣赏这晨景,抱着怀中人,穿过曲折的回廊,脚步匆匆,直奔小花厅而去。

小花厅内,龙脑香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但气氛已截然不同。

沙悟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猛兽,再也无法安稳地坐在那张圈椅上。

他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双手时而紧握成拳,骨节捏得发白,时而又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络腮胡。

每一次转身,目光都如同实质的探灯,急不可耐地射向厅门之外,望向回廊的转角,仿佛要将那堵墙望穿。

他心中那根名为“耐心”的弦,早已被忧惧之火焚烧殆尽,紧绷到了极致,随时可能断裂。

“二师兄…撑住啊!师父快来了…快了…” 他在心中默念,更像是绝望的祈祷。

那三昧真火的恐怖,他是亲眼目睹的,万里奔袭而来,那焚尽八荒的景象至今烙在眼底。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二师兄的性命簿上狠狠划下一刀。

就在他第六次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空荡荡的门口时,期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回廊尽头的光影里!

唐三藏抱着一个被玄色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步履如风,踏入了小花厅的门槛。

沙悟净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瞬间涌起无法抑制的酸楚。

一个月前,他得知二师兄危难时那撕心裂肺的悲恸,连同此刻见到师父的激动与委屈。

以及漫长等待的煎熬,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那汹涌的泪意憋了回去!

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沙悟净,纵然心焦如焚,也绝不能在陌生人面前,尤其是在一个女人面前,再像昨夜那样失态痛哭!

那太丢师父的脸了!更何况,这女人还被师父如此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她是谁?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双手抱拳。

用尽可能平稳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行礼:“徒儿,给师父请安!”

唐三藏无暇多言,抱着顾清歌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将她安置在自己身侧,用大氅的一角仔细盖好她的腿。

这才抬眼看向沙悟净,声音是一贯的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都是自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他顿了顿,目光在怀中人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神情,转向沙悟净,清晰地说道:“悟净…过来,见过你师娘。”

“啊?!” 沙悟净猛地抬头,布满风霜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怀疑自己忧心过度产生了幻听。

他下意识地向前凑近了一大步,几乎要贴到师父的座位前,甚至下意识地侧过头,将一只耳朵竖得老高。

仿佛这样就能捕捉到一丝更清晰的音节,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惊疑:“师父…您…您说什么?徒儿方才…没听清?可否请师父…再说一遍?”

他需要再确认一次,这一定是他听错了!师父怎么会说“师娘”?!

唐三藏迎着他震惊到近乎呆滞的目光,神情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清晰、沉稳地将那石破天惊的话语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沙悟净的心上:

“这位是长安城顾府千金,顾清歌小姐。她是你们的师娘,为师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看着沙悟净那双瞪得如同铜铃、几乎要失去焦距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了然于心的探询:“悟净…你可有听清为师刚才说的话?”

“轰隆——!!!”

沙悟净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道九天玄雷。

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刹那被炸得粉碎,化为一片混沌的空白。

他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泥塑木雕,连眼珠子都忘了转动,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似乎疯狂地逆冲上头脸,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师娘?妻子?明媒正娶?!这怎么可能?!!

师父是谁?是十世修行的金蝉子!是如来佛祖钦定的取经人。

亦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功德圆满、受万民敬仰的旃檀功德佛,更是普度众生、清规戒律刻入骨髓的得道高僧!!

“他怎么能…怎么能娶妻?!!佛祖的戒律置于何地?!西天灵山的法度威严何在?!”

这念头如同最暴烈的罡风,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思维。

师父…他的师父!十世修行的金蝉子!佛前灯芯熬干了多少劫难才换来一点灵光不昧!

八十一难,步步血泪,妖魔鬼怪的利爪,女儿国主的痴缠,火焰山的酷热,狮驼岭的尸山血海…哪一关不是靠着对佛祖的至诚信念,对佛法无垢的坚守才闯过来的?

那雷音寺的宝殿,大乘真经的梵唱,五圣成真的佛号…难道都是梦幻泡影吗?!

清规戒律,第一条便是“戒淫邪”!那是刻在灵山每一块砖石、流淌在每一位佛陀菩萨血液里的铁律,是佛法庄严、超脱轮回的基石!

可如今…眼前这被师父抱在怀中,称为“妻子”的女子,像一道刺目到极致的闪电,将这基石劈得粉碎!

沙悟净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沉重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唐三藏,那双因常年挑担、降妖而磨砺得锐利如鹰的眼眸里。

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最深沉的困惑,有被欺骗般的愤怒,有信仰崩塌的绝望,更有一种近乎天塌地陷的恐惧!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无数质问、呐喊、悲鸣要冲口而出,将眼前这颠覆了他全部认知的景象撕个粉碎。

“师父!您怎可如此?!您怎能…怎能自毁金身,玷污圣名?!您让这取经路上的血汗,让灵山上的莲台,让天下亿万信徒的供奉,都成了…成了什么?!”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顾清歌。那女子裹在厚重的玄色貂绒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眼神带着病弱的倦怠和一丝被这紧张气氛惊扰的不安。

在沙悟净此刻充满风暴的眼中,这张脸不再是单纯的病弱美人,它幻化成了红粉骷髅,成了蚀骨的剧毒,成了将师父拖入无底深渊的业火红莲!

一丝难以遏制的凶戾之气,混着对未知“妖邪”的本能警惕,竟不受控制地从他魁梧的身躯里弥漫出来。

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筋脉如同要破皮而出。

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屈膝,身体紧绷,那是他在流沙河为妖、或是对阵强敌时才会有的、准备暴起攻击的姿态!

这细微却危险的变化,如何能逃过唐三藏的感知?

就在沙悟净那带着煞气的目光如利刃般刺向顾清歌的刹那,唐三藏动了。

他没有呵斥,没有辩驳,甚至脸上的神情都未曾有大的波动。

他只是微微侧身,用自己宽阔的肩膀和臂膀,不动声色地将顾清歌完全遮挡在自己的身影之后,隔绝了那道带着审视与敌意的目光。

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自然而坚定,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