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身体里的河(2 / 2)

护士端着托盘走过时,他盯着窗台上的塑料花发呆。江干部带来的拨款文件还放在床头柜上,红印章像团跳动的火苗。父亲昨夜攥着笔在纸上写“孙继文”,笔尖把纸戳出个洞,末了狠狠团成球,转身扔进墙角的搪瓷痰盂。拿起笔在“孙岩”二字上重重描了两笔:“咱就叫这名,从根上就是咱自家的名。”

“想啥呢?”父亲端着搪瓷缸进来,缸沿豁了个口。

孙岩没回头。窗外的柳树抽了新芽,嫩黄的芽苞像撒了把碎金子。“爸,”他突然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做完手术,能剃板寸不?”

父亲的搪瓷缸顿了顿,热水溅在手背上也没察觉。“能,”他声音有点哑,“等你好了,爸带你去镇上剃头,就剃二柱子那样的,利利索索。”

十四年来的雾好像在这一刻散了道缝。他想起在学校厕所里被人扒裤子时的羞辱,想起下雨天不敢和同学一起去河里洗澡的慌张,想起攥着镰刀割麦时,看见自己胳膊上暴起的青筋突然红了眼眶。原来那些日子里,两只打架的兔子早就想往同一条河里跳,只是他自己总把它们往两头拽。

护士来叫他的时候,晨光正爬上手术台的金属栏杆,镀了层薄薄的金。孙岩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知道接下来要挨十几次疼,像潮水漫过河滩,一波比一波凶。但没关系,等潮水退了,身体里那条蜷了十四年的蛇总会溜走的。

推手术室的门时,他突然笑了。以后再也不用蹲在茅房里等别人走光,再也不用在澡堂里裹着毛巾发抖,再也不用听见“二胰子”就往玉米地里钻。他要像父亲那样,扛着粮袋走过晒谷场,要像村里的半大小子那样,光着膀子在河里扎猛子,要让“孙岩”这两个字,带着他十四年的隐忍与期待,堂堂正正晒在日头底下。

手术灯亮起来的瞬间,他轻轻舒了口气。胸腔里那两只兔子终于并排坐下了,它们望着同一条河,河水正哗啦啦地流向远方。